方英文
写小说是写作中的最难。所以五四以来的看法是,只有能写小说的人才算作家,尽管实际创作中并未出现足可与《三国》《红楼》媲美的小说予以佐证。通常说来,所谓大作家就是指小说家。当然小说家并非都够大作家。比如我,这辈子就成不了大作家。
写小说的人肯定是各品其难。鄙人所难大致有如下诸方面:
■要烟不离嘴。这对身体是个巨大的伤害。而且毫无平时吸烟的惬意之感。没办法,少年时养成的恶习。那时的电影《新闻简报》里,报纸图片上,伟大领袖叼着烟的奕奕神采,令人难以不模仿。所以但凡约稿、催稿,第一反应是:糟糕,又得大量吸毒了!
■业余写作好比偷情,“作案时空”极为有限。为了安静,得躲起来,关掉手机,自绝群体。实际上过不了多久,特别是在写不下去时,便开启手机,查看信息。如无信息,就很扫兴,感觉自己于这个世界太微不足道了。有信息甚至电话打进来呢?则大发抱怨:不是我不写嘛,是干扰得没法写嘛。
■说起来写小说是个最自由的活儿,因为写小说纯属个人行为,所以你似乎“想咋整就咋整”。其实满不是这回事。当你写出第一句话时,你就等于踏上一片荆棘丛生人迹罕至的世界。当然没有路。你得开辟路。你得为开篇的那句话寻找出路。实在找不见路,你别无选择,只能重新地、反复地、绞尽脑汁地写出另外一句话……直到能够写下去。总之,你创造并拍板了第一句话,下来是,你就好比一个女人因为爱情而受孕了,所以你必须履行天职,不断滋养肚里的种子,直到它成为一个真正的生命——他——降生人间。
■小说的每一句话,既是叙事又是描写。同时,每一句话既是对于前述迷雾的破解,又是对于未来悬念的设置。传奇小说是这样;世俗小说更是如此。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只按照他自己的逻辑言与行——他后来之所以有这样的言行,是因为他此前曾有那样的言行。因此小说家需要具备六只眼睛:两只眼睛紧盯地面,为的是保证每一个细节的真实可信;另两只眼睛则要悬在高空,类似航拍,以便准确知道每一个细节在整体作品中是否有意义;还要有两只眼睛,它们起着内窥镜的作用,从而洞悉人物与事物的心灵世界。在真正的小说家眼里,万事万物当然皆有其心灵世界。一对恋人反目成仇,周围的树木花草,泥土与石块,空气与灰尘,情绪一定是伤感的。
■小说只要杰出,那么无论其长其短,都想当然的是一个崭新的,封闭的,有着独特的秩序、伦理以及风尚的虚幻王国。小说的虚幻程度越浓,它距离生活的本质就可能越近。新闻的多数固然是真实的,但就整体生活而言,新闻只能是局部的真实。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绝对有人整天吃喝玩乐、谈情说爱,但却绝非彼时天下的真实,它们看上去反倒等同谎言。
■小说中理应有情色。一阴一阳谓之道,毋需讨论。性在小说中的地位,如同性器官在身体上的地位一样,重要性自不待言。但要遵循人类普适的,基本的“羞怯原则”。所以性,充满想象力的性,令人陶醉而美好的性,是小说描写的一大难点。
■如何避免政治禁忌,是小说创作的又一难点。政治家与文学家是两类人。前者强调秩序与共性,后者张扬自由与个性。但是政治家与文学家终究都是人。是人,便有重合的人生诉求,便有向往美的共同天性。找到重合的部分至关重要。
■小说人物只有语言、肤色、宗教、国籍、贫富、教养之不同。本质上一样,都是人。总统也拉屎,小偷也偶有高尚之举,太监也喜欢与美女套近乎。所以伟大的小说,历来不局限于“国家利益”“民族福祉”。伟大的小说只为人类之道与爱怜,而歌吟。深切的悲悯心,是杰出小说的一大元素。
■卡壳,是小说写作中经常出现的。激情充沛如同坦克加大了油门,但就是在泥沼里轰鸣,寸步难行。有时只因找不见那个最妥帖的字,那个最绝妙的词,而卡壳,而败坏情绪,而一整天毫无所获。
■面对影视、网络、手机视屏的围攻,小说王国日渐退缩。但绝不可能彻底沦陷。激光照排及电脑文字之崛起、之泛滥,居然以强大的反作用力复苏了书法艺术。小说写作者该有启示吧!但是提笔写小说时,就预测将来要被改编影视,则是一种“被包二奶”的“妾思想”。相反,不妨写出谁也没法改编的小说,才算是出息,才算是风骨。语言文字所探照的世界,万象滋荣,依然有着宏阔与神秘之地,那是影视们永远无法抵达的。
■最难的是尾声。假如一个小说20万字,那么最后的一两万字,甚至最后的一两千字,是极其难写的。好比织毛衣的最后针脚,篾匠活儿的最后收口,千头万绪,此刻需要“万里黄河一壶收”,需要给人以落日般的震撼与惆怅。此时最容易卡壳。一个卡壳过去,一个卡壳又来。很痛苦。沮丧,迷茫,悲观厌世。欲废弃整部作品也!
2009,6,20·采南台
【原载《文学自由谈》200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