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每一个写作者,每一个编辑大约都会有这样的追问,就是,我们写的发的这些小说,在一百年后,或者短一些,二十年后,能够给它某种“现实支撑”的背景发生变化,它生成的境遇发生变化之后,它还剩下什么?它,是否还有存在的理由和必要?它,是否还有那种魅力和光,让你细细品味,感受,对你的心构成触动或撞击?
这,其实是一个现实问题,我们难以回避的现实问题。我说的是我们,我,在这个我们的行列中。我的许多问题,也都是针对自己提出的。
不容乐观。我在编辑刊物的时候,阅读一些作家作品的时候,我时常生出些疲惫和倦怠来,我觉得,它们太现实了,它们太当下了,眼前了,它们太概念了,太似曾相识了。我设想,一百年后的人不幸阅读我们此时的小说的时候,他会惊讶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竟然是这样平庸,庸常,竟然能千人一面地不提供特别的新质。
我们此时,写下的都是什么?日常。众人的吃喝拉撒,男男女女,关于票子房子车子情人妻子的所谓现实问题。被反复虚构、道德正确的底层生活。对无聊和无趣的乐道,尽管这类作品多数有较好的文笔。是的,这里也有嚎叫,呼喊,惨烈,对所谓血和泪的展示,但它们都只停留在生活的表象,表面,没有追问和反思。关于性和性的不得,半遮半掩中的自得。我们展示着苦却缺少联接内心的痛,我们像成功的温雅的贵妇,窃窃嘲笑着他人的不得体,不温雅,对奢侈品缺少感受力,嘲笑他人对内心欲望的口是心非,嘲笑他人的从也不从,嘲笑他们与世俗的妥协也嘲笑他们在与世俗妥协过程中的艰难和挣扎……我们,真的比任何一个时代的写作都更为平庸,我们的思想资源都更像是庸人,无论是典雅的平庸还是粗鄙的平庸。问题是,平庸得到广泛的赞赏,它已经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
我们的写作尤其是短篇小说写作,多数是单向度的,在里面我们看不见社会,群体中的他人,政治、经济和历史的渗透与影响;我们也看不到在这个复杂的时代内心都发生着什么,何以致此。在我们的写作中,一方面是出奇地世故,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他人碰壁一边善心劝告,世界就是这样子的,生活就是这样子的,何必呢,从了吧,从了吧。而另一方面,我们又出奇地天真,像一群不知秦汉魏晋的乡村秀才,按照成功学的配方书写着被社会学、哲学说过一千万遍的所谓“深刻道理”。何况,我们也缺少着艺术上的精心和耐心,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艺术探寻仿佛从未发生,我们没有兴趣把经验变成经验——因为它具备难度,对一个写作者、阅读者的才华是种考验。
米兰·昆德拉说,“每一部小说都应当是复杂性的,应当告诉它的读者:事情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我在问,我们做到了么,我做到了么?这样的追问时常让我羞愧。有人说,“作家是人类的神经末梢”,他应当有率先感知的能力,在社会学、哲学之前提出问题,我在问,我们做到了么,我做到了么?这样的追问时常让我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