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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斋、坐忘、逍遥与精神排毒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155        返回列表

《庄子·人间世》有则寓言,讲颜回欲往卫国面谏暴君,孔子劝他别去找死。颜回奇怪,老师平时可不是这么教导的,便向孔子请教。孔子说了一大通不该往刑的理由,颜回仍然既不认同,也不理解,问老师: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孔子让他先斋戒。颜回说,我家里贫穷,已数月不沾荤腥了,意思是:这样算斋戒了吧?孔子答,这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随后对,颜回详细解释了“心斋”:

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

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

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

虚者,心斋也。

所谓“心斋”,首先要做到“一若志”,即专心致志;其次,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继而“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无听之以耳”容易理解, “无听之以心”与我们惯常的理解不同:专心致志不就是为了专一用“心”吗?为何不用心而用“气”?“气”是什么?用气倾听什么?“虚”而所待何“物”?又为何说“唯道集虚”?

庄子的超文本写作,往往得跨越篇章才能找到答案,张远山《庄子奥义》提示:“《逍遥游》 ‘无己’《侪物论》 ‘丧我’、《人间世》‘心斋’的共同谜底,被‘坐忘’寓言揭破:‘无’、 ‘丧’、 ‘斋’、 ‘忘’,均训致无,即侪物论》所谓‘寓诸无’。”

《庄子·大宗师》 “坐忘”寓言仍以孔颜师徒为主角,似乎是“心斋”寓言的下回分解,讲颜回向老师汇报修炼“心斋”的心得体会。颜回开门见山对老师说“回益矣”,意思是:通过修炼我已经有所获益了。孔子问他所获何益?颜回说,我已经把礼乐忘了。孔子夸奖说,不错,但还不够。回去修炼了几天,颜回又向孔子汇报说自己进步了,已忘了仁义。孔子还是说不够。当颜回再来告诉孔子,自己已经进步到“坐忘”境界时,轮到孔子向颜回请教了:什么是“坐忘”呢?颜回告诉孔子: “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孑L子听罢,佩服之余又赞赏道: “尔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这则寓言又挑战了我们的思维习惯:所谓获益、进步,通常是做加法,即知识总量增加或智力水平提高,但颜回却是做减法,先忘礼乐,后忘仁义,最后连四肢百体、聪明智慧全都忘得一千二净,颜回却视之为“益”。孔子也肯定了他的“益”,并赞赏为“贤”,还要跟随他学习“坐忘”[来自wWw.Lw5u.coM]。

设想一下,假如历史上真实的颜回,如同寓言描写的那样,告诉孔子自己忘了礼乐仁义,还自许“回益矣”,肯定会被孔子骂作“小人”。孔子倡导礼乐仁义, 《论语》中比比皆是:“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孔子还明确褒扬了颜回之仁: “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由此看来, “心斋”、“坐忘”两则寓言的情节,纯属庄子虚构。那么,庄子为何要拿孔颜师徒说事?虚构两则寓言又有何用意?

庄子反对孔子的礼乐仁义, “内七篇”中有四篇均有明确表示,尤以《齐物论》的“大仁不仁”最为直接,理由也说得非常明白:“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意即:每个人都从“我”的视点看待万事万物,便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你以为仁,我以为非仁,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如儒言乐,墨言非乐,儒主张贵贱有别,墨倡导尚贤尚同,孰是孰非?用人间视点来看,永远纠缠不清。 (伏宗师》所言“有亲,非仁也”,则明显针对孔子的亲亲之仁。因此,庄子虚构寓言故事,首要目的就是批判孔子的仁义礼乐。

在信奉“天子与己,皆天之子”的庄子看来,儒家倡导的亲亲之仁,是有所选择而不平等的仁,违背万物齐一于天道的宇宙真实,只是“人道”之仁。“天道”的大仁,对万物一视同仁,无亲无疏。天道价值观与人道价值观,正是庄学与孔学的根本区别,不明于此,难免误解庄子,也理解不了孔子。不少尊孔护孔者,认为庄子在“坐忘”寓言中虚构孔颜师徒丧忘“礼乐仁义”,是对儒门的极大污辱。而竭力调和儒道的学者,则根据《庄子》 -书频繁出现孔子及其弟子形象,孔子又常作为庄学代言人出现,臆断庄子本是儒门中人(如台湾学者杨儒滨《儒门内的庄子》,见《中国哲学与文化》第四辑),均属未明庄子以天为道,孔子以人为道。道既不同,怎能相与为谋?

既然道不同,庄子为何屡屡把孔子写入寓言? 《大宗师》那段鷾鸸子与许由的对话,能解此惑。鷾鸸子到处向人求教,曾得到尧的教诲: “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此处的尧正是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的孔子化身。有一天,鷾鸸子又向许由来求教。尧曾禅位于许由,许由不受,这传说被写进了《逍遥游》,许由以“予无所用天下为”为由推辞了尧的禅让,因而许由也是“内七篇”庄学代言人之一。他问鷾鸸子:既然尧已经“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你又怎么能够“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鷾鸸子说: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耶?”意为:尽管尧已经在我心上烙刻了仁义是非,但造物者也许会替我清除尧烙的印迹,息我黥,补我劓,这样我就能跟随您“游于其藩”。“其藩”即天道之藩。由于鷾鸸子具有“息黥补劓”的诚意,许由便告诉他: “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矣。”许由这段话,阐明了“天道”的种种征象:天道主宰成毁万物,却从不自居仁义。而孔子倡导的仁义主宰成毁万民,却自居仁义。 庄子把孔子作为重要人物来写,另一个目的就是像许由替鷾鸸子“息黥补劓”一样,把烙刻在孔子心中的礼乐仁义悉数抹去,然后使其逍遥游于天道之藩。因此,在庄子文本中皈依了天道的孔子,常常会作自我反省与批评,又常以庄学代言人身份出现。庄子认为,以孔子的悟性,理应明白天道与人道之别,否则,他为仁义呼号奔波了一辈子,却碰了一辈子壁,难道全怪天下人有眼无珠?自己的主张是否有问题?晚年的孔子是否真的有过悔意?我们不得而知,但庄子显然希望孔子能够悔悟,因为庄子看到,孔子不少言行与庄学颇有相通之处,如《论语》中的孔子反复强调: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那正是“心斋”寓言中孔子反对颜回面谏卫君的理由,符合庄学俗谛保身原则。 (见拙文《庄子笔下的孔子》)

“坐忘”寓言中颜回之忘礼乐仁义,正是庄子特有的“息黥补劓”法,以天道来息人道之黥,补人道之劓,息补的关键就是做减法,把已经装满心中的伪道清除掉,心才会“虚”而至于“气”的状态,而唯有“虚心”才能容纳天道,也就是“唯道集虚”。“心斋”功夫,修炼的就是“虚心”。“虚心”的第一步,便是“坐忘”:“忘”便“虚”,“虚”便“益”。

庄子认为,如同外物的色声气味不请自来,充盈于眼耳口鼻感官,人心也会不自觉地被各种是非成见占据。自满之心往往自得,所谓“师心自用”(“师心”一语亦见“心斋”寓言).而自得是通往天道的最大障碍。所以, “心斋”的要义就在一个“虚”字。正如我们的身体会储存营养,排掉废物,我们的精神也要排除毒素。唯有把心排空,天道才能人驻,才能增“益”。由此可见,“坐忘”便是“心斋”的具体门径,其源头见于佬子》: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42章)

“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48

章)

人之道学得愈多,天之道损得愈多。只有损人道,才能益天道。老子之“损”,即庄子之“忘”,也是“逍遥游”之“逍”。历来人们解“逍遥”二字,只看到“自由翱翔”之惬意,未看到庄子暗示的达到“自由翱翔”的艰难途径。“逍”即“消”,也就是消除、丧忘。只有丧忘一切伪道,“消”而后能至于“遥”,在遥远的天道之藩自由翱翔,即老子所言“损之而益”。然而,正像孔子推崇的子产所说: “天道远,人道迩。”(佐传》) “舍近求远”往往被人笑话, 《逍遥游》篇首的“鲲鹏”寓言中,那些一飞上树梢便自以为逍遥的蜩与鸴鸠、斥鴳们,不就自得地嘲笑艰难飞往南溟的鲲鹏吗?

天道的确遥不可及,庄子也从不认为人可以尽知天道,但人应该无限趋近于道,顺道而为,这是庄子“内七篇”最根本的主张。为此,人们须终身修炼“心斋”,晓悟“坐忘”之法。坐忘,是通向天道之藩的最佳途径;逍遥,是不断丧忘自我的艰难旅[来自Www.lw5u.coM]程。“内七篇”一开始,庄子就以重复两遍的“鲲鹏”寓言向我们昭示:逍遥游绝不是一趟轻松惬意之旅,鲲鹏水击三千里才获得向上的动力,奋力飞上九万里高空,方能借助足够深厚的风力飞翔,还远未达到无所倚待自由翱翔的境界。

可见,致有易,致无难。无己、丧我乃“心斋”的根本宗旨,唯坐忘至此,才能身处于俗世,无人能害,心游于天道,虚室生白,吉祥止也。

日本的南隐禅师懂得庄子。有位大学教授向他问禅,他以茶相待,将茶水注入杯子,杯满仍不停。教授望着茶水不断溢出杯外,着急地说:“已经满了,不要再加了!”“你就像这只杯子,”南隐答道, “里面装满了你自己的看法。你不先把你自己的杯子倒空,我又如何对你说禅?”

理解了庄子“心斋”、“坐忘”与“逍遥”,自然不难读懂下面这则庄子弟子创作的“虚船触舟”寓言: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

褊心之人,终不怒也。忽有一人在其上,

则一呼张之,一呼歙之。一呼而不闻,再

呼而不闻,于是三呼也,则必以恶声随之。

向不怒而今怒,向虚而今实也。人能虚已

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山木》)

陈林群:上海电视大学副教授。

(责任编辑:纪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