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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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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行:一个真正的民间诗人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35        返回列表

新行先生是位农民,不用他说,在寒舍一落座,我就看出来了,那红红的脸膛,那瘦瘦的身躯,如果说在解放初期的干部队伍里,还能看到这样的品种,现时眼目下,你就是精神再好,走遍从乡镇到省城的大街小巷,也难以找到这样一个人民公仆。好多现实中消失了的美好的东西,电视剧里会有,独有此一品种的公家人,电视剧里也难以寻觅,何也?无他,这样的演员就几乎没有。因此上,一见了新行先生,我就有种“久违了”的感觉,感到特别的亲切。由不得又心生感叹,如果我们的干部,个个都是新行先生这个样子,不管他们实际如何,任谁说他们怎样贪腐,我是决然不会相信的。现象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反映本质,但在这些事情上,多半会反映的。 新行先生又是一位诗人,这个,他说了很多,然而我还是疑疑惑惑。我说的是那天的情况。他说了很多,不是说他自己,是说中国的诗歌,怎样的不景气,怎样的没出息,间或的,也会涉及到山西的诗歌,也是怎样的不景气,怎样的没出息。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说到市,说到县,说到乡缜,后来才发现,我实在小看了新行先生,我说到什么,常会这样一河水似的淌下来,新行先生不会,因为市以下的诗歌,不属于他关注的对象,换[来自Www.Lw5u.com]句话说,市以下的诗歌,根本就搁不进他的眼眶子里。有住在市以下地方的诗人,哪有诗人会关注市以下的地方!

不过,他此行的目的,我还是听明白了。赶紧补充一句,他的陵川话,我还是能听个七八不离九的。我上大学时,班上有个同学是陵川人,说话难懂的程度,与新行先生可说在伯仲之间,几年下来我听起来居然跟乡音似的。记得毕业分手时,我用陵川话跟他互道珍重,他喜极而泣(他这个人一激动就流眼泪),握住我的手说道: “出安汉上周国西夫子罢!”跟前的人都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独有我听明白了,他是说:你的陵川话说的这么好,就“去我县上找个媳妇子吧”!据此该知道,我能听懂新行先生的陵川话,是多么的了不起。

他的目的很简单,是要我给他即将出版的一部诗稿,写篇序文。我赶紧说我退休后,怎样给自己定下做人的准则,“远离文坛,若无其人”,怎样一次又一次挡了多少个(实际上也就一两个)求序者的恳求。他以为我是要红包,说他会给的,说着就要掏钱,我赶紧挡住,说,老哥,不说了,我写,就冲你是一位真正的农民诗人,我一定写1不过,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要看看你的诗稿,看了之后再作最后的决定。 行哇!看来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又补上一句:不看稿子,你胡诌上几句糊弄我,我还不 干哩!

过了些日子,新行先生又来到舍下,带来 一布袋核桃,说是他家地里的出产,陪他来的 还有他的一个在太原工作的外甥,我问可是真 的,我怕他是在街上买了送我,这外甥点点头, 我也就信了。新行带来了他的已然打印好的诗 稿。还真有!还这么厚!而且它的装订方式还 是市面上最时兴的那种,与大学生找工作递的 档案的装订方式相类似,绿色的塑料长夹,白 净的塑料封面,只是要厚的多。看着这新式装 订的诗稿,我忽然感到,自己有些对不住新行 先生——上次我说那话时,以为他就是有,也 不会很多,想不到竞这么多,装订又这样的整 齐。我连声说,一定拜读,一定拜读。说好交 稿的日子,甥舅二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年前年后,浑浑噩噩,一天都不知道怎么 到黑的,过了正月十五,这才想起写序的事, 这才翻出新行先生的诗稿看了起来。说不上认 真,也说不上不认真,说不认真,是我对它的 期望值不是太高,说认真,是我知道,序文还 是要写的,既要写,就得从中找出一些可资发 挥的佳句。要不这文章,还真不好写。

我不敢说我是一下子,就沉浸在新行先生 的诗歌的意境中的。那样说,无论是对他,还 是对我,都不是一种尊重。人与人的相识,不 是那么简单,人与诗的相识,也不会那么简单, 或接纳或排拒,都应当有个更为复杂的近似化 学反应的过程。生成一股情,心花怒放,拍案 叫绝,生成一股气,九转回肠,喷薄而出。

好在这个过程不是太长。读着,读着,我 忽然意识到什么,这是新行先生写的吗?这就 是那个一口陵川话的真正的农民诗人写的吗?

第一个惊讶是,我原以为新行先生写的, 该是那种赵树理式的顺口溜。这话要诠释,要 不会引起误会,说我又在编排赵树理了。我说 的赵树理式的顺口溜,是指赵树理先生在他的小说《李有才板话》里夹杂的那种乡村诗歌,比如:“模范不模范,从东往西看,东头吃烙饼,西头喝稀饭。”这玩意儿夹在小说里,作为表现人物才智的一种手段,很爽快很见效,作为一个诗人的诗作,总觉得浅了点,俗了点。若新行先生写的是这样的顺口溜,我是一点也不奇怪的。然而,不,他的诗作,也像他的名字一样,是地地道道的新,是道道地地的行。翻过目录页,劈面第一首便是:

伸展的生命碰撞了多少年

不许前进只能屈服

一条凛然的大坝啊

把河流都握在他的掌心

蓦然天气莫测

横坝迎潮而解

大海拥抱住儿子

儿子依偎着亲人

诗名《敝开》,稍一思索,立马明白了诗句的蕴含,是深邃的,也是显豁的。说它深邃,是因为,过了多少年后,甚至再过多少年后,此时和彼时的人,能感受到诗句本身的意境,却难以了解它背后是一个怎样严酷的现实,所指又是怎样一个天翻地覆的错位。说他显豁,是因为,在我这样的人看来,这是诗吗?这是欢笑,这是呐喊,这是千百万被钳制了喉咙的人们的第一次顺畅的呼吸。若说前面大坝的比喻也不过尔尔,其实许多诗人都借用过这个意象,那么,最后两句,对大坝解体,河流奔腾的最简练最形象的概括,怕就不是任何一个诗人所能想到的了,只有十几个字,道是:“大海拥抱住儿子,儿子依偎着亲人!”河流是大海的儿子,诚然不错,然而这里的母亲与儿子,又岂止是这两个意象的借用?本来就应当永远拥抱,永远依偎的母亲与儿子,只有这时才知道什么叫亲情,什么是人间!

全部诗稿,有诗百余首,分作五辑,各辑的标题分别是《心头春风》 《故园掠影》《梦笔生花》《生命记忆》《边走边唱》。看起来似乎是以题材归类的,在我看来,仍有时间的顺序在里头。可说,这是他从国家翦除“四害”,改革开放,个人获得歌咏的自由写起,直到现今虽不愁吃穿,却仍在忧国忧民的人生的履痕,生命的记录。从这个意义上说,全部诗稿定名为《往事如燃》实在是太恰当不过。这还要说到我前面说过的我对陵川话的理解,在陵川话里,这四个字,其读音与“往事如烟”几乎没有差别。

五个归类,是诗人自己细致的区分,读的过程中,最感动我的,是这样两类诗,一类是写亲情友情的,一类是写民间疾苦的。还有一类诗,不能用题材作归类,就是那种短短的,或多或少含着点哲理的诗。比如这首《田间休息》:

筋疲力尽

躺在田间

铺大地舒适的床垫

盖太阳温柔的被子

一阵清风从梦境逗醒

原是——

天——地——人

相约的奥秘

全部诗稿,无论从诗篇的数目上说,还是从感情的份量上说,最能体现作者情感,表达作者心志的,也是最能拨动读者心弦的,还是那些正视现实,关心民瘼,为农民泣血稽首,苦苦哀告的诗作。比如这首《不满》:

我不满油漆工涂抹的颜色

不管它内脏怎样腐朽

都能把外壳焕然一新

我不满权贵和关系的高产文学

尽管像连绵雨一样

也浸不透读者枯竭的心田

我不满地方官频繁的苛政

把百姓当憨厚的老牛

专一制造掠夺的鞭子

我不满贪官伪装的耿直

在他垄断的天地里

颠倒了多少个黑夜白日

有些下情,不是他这样的诗人,不会写进诗里。比如“撤并乡镇”,绝对是中央近些年实施的一项仁政,目的是减缓地方财政压力,同时也是减轻农民负担,应当相信,许多地方实施之后,确实是见了成效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有些地方反而借此巧立名目,排斥掉异己,安插下亲信,人员不独没有减少,反而更其增加。在《差别》一诗里,我们的诗人写道:

关系代替了政策

腐败取代了廉明

两三个乡合并成一个

不但不减人

反而增多

这能是改革的累累成果 还有一些诗,给我的感觉,就是揪住贪官污吏的脖领子,一面直批其颊,一面悲痛地诉说,句句都是为国为民,字字都是热血热泪。

看的过程中,我忍不住在一些诗的旁边批上一些字,比如《最古老的图腾》旁边: [来自Www.lW5u.com]“只有真正的农民,对土地才会有这样深沉的感情,也才会有这样细致的观察和体验。” 《山村人的悲剧》旁边: “只有新行这样的诗人,才会看到这样丑恶的景象。村官住在城里,只有当代中国才会有!多么可怕的景象,多么强烈的责任心!”有些诗,看法未必恰当,我也会批上一句,比如伏肚港督》旁边:“虽未必合乎实情,但能看出一个农民对国事的关心。”《一个退休官的自白》旁边: “这是城里人绝对想不到的。”

看着这样的作品,读着这样的句子,我似乎看到一个精瘦而浑身迸射着热力的北方汉子,一遍又一遍地仰首质问着青天,头颅一声又一声地叩击着大地,鲜血一滴滴顺着面颊缓缓地流下,热泪一滴滴地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突然,一阵寒意袭上身,由不得想,这样的诗歌,让那一地区的官员看了,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对新行先生有所不利,要不要给他说一下,有些诗句可以改得和缓一些?但我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正是一个农民诗人最真诚的声音,也是他的最真诚的诗作,如果改得和缓一些,他还是新行先生吗,这还是新行先生写的诗作吗?再就是,我相信,任何一个正直的地方官员,或是某个有点贪腐行为,良心尚未完全泯灭净尽,还想为这个国家尽点责任的官员,看了这样一个农民诗人写的诗,都会为我们这个社会的进步感到欣慰,都会为他们那儿有这样一个农民诗人而高兴。不管怎么说,这块土地不只是出产农作物,矿产品,还出产这样有热血有才具的人物。

写到这儿,我忽然感到,称新行先生为农民诗人是不妥的。虽是一瞬间的感觉,却引起了我深长的思索。对新行先生来说,在“诗人”二字前面加上“农民”,是尊崇,还是鄙夷?你或许会说,非是尊崇,亦非是鄙夷,只是表述了一种实情。否!这样的称谓,跟给外出打工的农民叫“农民工”有几分相似。你先给人家定下个永久农民的身份,他要进城做工了,为了便于区别与管理,甚至是为了能及时地赶回,于是给起了个名目叫“农民工”,意思你是农民品质的工人。这分明是一种歧视性的称谓,竟堂而皇之地写在各级政府的文件里,还说要怎样的关心。真让人寒心。农民工的事儿,我们管不了,但我作为文学界的一个老兵,我要在此呼吁,给新行先生,还有许多与新行先生一样的有着农民身份的诗人,叫农民诗人,绝不能说是尊崇,也绝不能说只是表述了一种实情,委实该改改了。他的诗写的合格,我们就说他是诗人! 事实上,对这一称谓,新行先生从来就是轻蔑的,你听听,他是多么的自信,在《我是个农民》中,我们的诗人几乎是微笑着唱道:

有人说我土气

有人说我愚昧

我却认为我很潇洒聪慧

在《吾生》中,诗人坦述了他的心志:

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

生来就有藐视命运的傲慢

一生陷入诗的使命

即使我的诗分文不值

新行先生,我的朋友,这末一句你说错了,你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真正的诗人,你的诗作的每一行每一字,都很金贵,因为你是本着你的良心,在为这个国家而忧虑,在为那些普普通通的民众而歌唱,而呼喊。

但愿你的这部诗稿能早日出版。就是不能正式出版,也一定要自个儿印他几十本,留给儿孙,送给朋友,千万记着送一本给我这个写序的人。

这是我近年来写的最长的序。我高兴。

己丑年二月初八于潺谖室。

韩石山: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