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虹霓
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暮雪助清峭，玉尘散林塘。那堪飘风递冷，故遣度幕穿窗。似欲料理新妆。呵手弄丝簧。 冷落词赋客，萧索水云乡。援毫授简，风流犹忆东梁。望虚檐徐转，回廊未扫，夜长莫惜空酒觞。
——红林檎近（双调·冬景）
风雪惊初霁，水乡增暮寒。树杪堕飞羽，檐牙挂琅矸。才喜门堆巷积，可惜迤逦销残。渐看低竹翩翻。清池涨微澜。 步屐晴正好，宴席晚方欢。梅花耐冷，亭亭来人冰盘。对前山横素，愁云变色，放杯同觅高处看。
——红林檎近（双调·第二）
金花落烬灯，银砾鸣窗雪。夜深微漏断，行人绝。风扉不定，竹圃琅矸折。玉人新间阔。著甚情惊，更当恁地时节。 无言欹枕，帐底流清血。愁如春后絮，来相接。知他那里，争信人心切。除共天公说。不成也还，似伊无个分别。
——满路花（仙吕）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神宗时，曾历太学正、庐州教授、溧水知县、国子主簿等职。哲宗绍圣三年后，又回汴京为官。徽宗立，知隆德府，徙明州，入拜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负责制谱作曲，供奉朝廷。后来又出知顺昌府，徙处州，死于南京（今河南商丘）。有《片玉集》，存词二百首左右。注本以宋人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为最早。晚近以来，杨铁夫有《清真词选笺释》，俞平伯有《清真词释》，罗伉烈有《周邦彦清真集笺》。近年新出孙虹《清真集校注》，最为详赡。
周邦彦的这三首词都是写雪景，在继承文学传统的同时又有自己的创新，构思上各有不同，予人以丰富的美感享受。下面我们就来对三首佳作进行一些赏析。
两首《红林檎近》的结构有点相似，都是起笔用五字句铺陈雪景。第一首云：“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暮雪助清峭，玉尘散林塘。”视角由高处逐渐移往低处，先从细微的柳、梅写起，再把视野扩大到了池塘。写景中时常插入个人的感受，一个“软”字，很见诗心，想见柳枝低垂之态。梁简文帝《（和湘东王阳云楼檐柳诗》有“柳枝无极软，春风随意来”的句子，饱读诗书的周邦彦很可能就是受了这句诗的启发。但是，周邦彦用得很巧妙，简文帝是写春景，周邦彦却以之来写冬雪。柳条上挂了雪，扰如春日里柳叶低垂的样子，这种联想恰可与岑参的咏雪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相媲美。陈振孙[来自www.Lw5u.com]说：“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檃栝人律，浑然天成。”周邦彦对前朝诗歌语言的化用，原不限于唐诗。接下来的“那堪飘风递冷，故遣度幕穿窗”，也是带有前朝文学影响的痕迹。“度幕穿窗”这四个字，和下阕写雪的飘洒绕屋檐，盈积于回廊的“虚檐徐转，回廊未扫”，可能都是从南朝谢惠连《雪赋》中“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庑，未萦盈于惟席”几句描写而来。但清真的化用又见慧心。虚字的使用颇具灵动之势，既画出了雪随风飘洒之姿态，又赋予雪以人的特性，可以随意地穿帘入幕。
写了雪的进入室内，很自然地就转入了对室内人物行踪的描写。“似欲料理新妆。呵手弄丝簧”，上阕歇拍处刻画了一位准备调弄乐器的美人形象。天寒手冷，需要呵气以暖，侧面写出雪后之寒冷。同时，又为下阕集中写入物对下雪的反应作了铺垫。之后一句总述，自嗟流落：“冷落词赋客，萧索水云乡。”孙虹注据此推断，这首词可能是周邦彦在溧水为县令时所作。因为．在溧水，才符合为官、属地皆“萧索”的条件。“援亳授简，风流犹忆东梁”。既有《雪赋》的词汇，也是用谢赋中梁园的典故，兼用语典和事典。谢惠连《雪赋》虚拟了汉代梁王于兔园宴集赏雪的情节，有“授简于司马大夫”之句，周邦彦善于偶对，就在“授简”基础上配成了一个“援毫授简”的词组。
从词调的选择与结构的安排可以推断，两首咏雪的《红林檎近》是一时之作。与上首词不同的是，《红林檎近》（风雪惊初霁）集中写雪后的情景，几乎可以直接命名为“雪霁”。这首词刻画甚为仔细，视线由近及远，善于用侧面烘托手法。写池塘水涨，竹枝倒伏，可见雪量较大；竹枝“翩翻”，则可知竹子先是被雪压低了，雪化后又复直起。“才喜”、“可惜”、“渐看”是写时间的推移，又添入了人的活动和感受。三首作品中，这一首的特殊还表现在没有多少香艳的因素，基本是文人士子的情怀。下阕既有踏雪寻梅的“步屐晴正好”，“梅花耐冷，亭亭来人冰盘”；又有宴饮赏雪的描写：“宴席晚方欢”，“对前山横素，愁云变色，放杯同觅高处看。”梅花既是应节令的一种普通意象，同时也是周邦彦用以自勉的个性化存在。在《清真集》中有不少咏梅之作，如《三部乐》（浮玉飞琼）、《玉烛新》（溪源新腊后）、《花犯》（粉墙低）等。在梅花的“冻蕊初发”、“照水一枝清瘦”、“一枝潇洒”的形象中寄寓一份情思。从表达的情绪来说，这一首也要开朗一些，不似第一首的萧疏，也无第三首的哀婉。
第三首《满路花》，有的版本题作“咏雪”，但景宋本无此题。相对于前两首来说，这首词于描写雪景上用的笔墨略少，主要集中于上阕，而且是写夜雪。“金花落烬灯”，灯花挑尽，夜静更深，人在屋内“无言欹枕”，对雪的了解便通过听觉来实现：“银砾鸣窗雪”、“风扉不定”、“竹圃琅开折”。凭窗侧耳，窗鸣乃因雪屑轻扣，门响而知风吹人户，至于折竹声则可知雪下的时间已长，雪量之重。始终是通过人的听觉来写雪，又借隔窗听雪写入的夜不能寐，写入的相思。到下阕就完全转入了对雪夜思远人的刻画：“无言欹枕，帐底流清血”，相思泪滴至于成血，可见相思之深。周邦彦的作品中经常写到美人流泪的镜头，如“泪花落枕红绵冷”（《蝶恋花》）、“掩红泪、玉手亲折”（《浪淘沙》）、“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泪零”（《醉桃源》），体察细致入微。后面的几句换用了直接抒情的手法：“知他那里，争信人心切。除共天公说。不成也还，似伊无个分别。”雪夜更深，衾寒难寐，于是揣测着对方的小理，是否也像自己思念他一样。类似杜甫《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的写法，由自己的思念对方，悬想对方的状态，对面写来，格外动人。贺裳评道：“词家用意极浅，然愈翻则愈妙。如周清真《满路花》後半云：‘愁如春後絮，来相接。知他那里，争信人心切。除共天公说。不成也，还似伊[来自wwW.lw5U.coM]无个分别。’酷尽无聊赖之致。……正如剥蕉者，转入转深耳。”
这三首词在艺术上的共同之处，首先在于基本都是采用赋笔描景状物。所谓“赋笔”也就是铺陈描写的手法。蔡嵩云说：“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宋初慢词，犹接近自然时代，往往有佳句而乏佳章。自屯田出而词法立，清真出而词法密，词风为之丕变。”周邦彦学习柳永的赋笔，确立了慢词的手法。周邦彦本身就是擅长写赋的作家，曾以献《汴都赋》名震一时，获得神宗皇帝的赏识。前人记云：“公少以太学内舍选，年未三十作《汴都赋》，铺张扬厉，凡七千言，奏之于天子，命近臣读于迩英阁，遂由诸生擢太学正，声名一日震耀海内。”如此一位善于写作赋文的作家，将习用的赋的手法援引入词，也很自然。
其次，对偶、炼字的技巧也值得关注。历代词话常称颂周邦彦慢词风格典雅、沉郁顿挫，这除了音律上的抑扬有致外，应该还与周词的对偶、炼字以及用典有关。用典在第一首词中得到了体现，使用了南朝谢惠连《雪赋》的语典和事典。对偶和炼字的技巧在每首词中都有例证。四字对的如“虚檐徐转，回廊未扫”、“前山横素，愁云变色”，都是一字逗领下的写景之句。五字对的则如每首词的开头：“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风雪惊初霁，水乡增暮寒”、“金花落烬灯，银砾鸣窗雪”。六字对的如“那堪飘风递冷，故遣度幕穿窗”。这一例对得很精巧，不仅实字相对，而且虚字也相对，“飘风递冷”、“度幕穿窗”又分别构成了本句自对。沈雄说：“对句易于言景，难于言情。”清真对句，情语亦好。构成对仗的虚字“哪堪”、“故遣”同时也可作炼字的例子，再如前面说的“高柳春才软”的“软”字、“低竹翩翻”的“翩翻”等都很生动传神。
第三，力避陈规，善于用侧面描写的手法写雪。作为北宋词坛名家的周邦彦，自无须有“白战体”式的强制性要求，而能自觉地避开咏雪俗套。他用了“玉尘”、“飞羽”、“琅开”等意象来比喻雪，而不用习用的白鹤、柳絮之类。写雪下的时间长、雪量之大，是“渐看低竹翩翻。清池涨微澜”；写下雪时的风和雪量之重，是“风扉不定，竹圃琅开折”，都是侧面写来，不犯正位。
第四，善于借人的活动来写雪。第一首既有欲理丝簧的佳人，又有萧疏水云乡的词客，借人的反应写雪天的寒冷和萧瑟。第二首重点写士大夫的情怀，踏雪访梅，饮酒赏雪，于细腻的勾勒中带有一种把玩的意兴。第三首中出现的人物是一位夜深未眠的思妇，通过隔窗倾听写雪夜。相对来说，第三首的咏物意味较淡，雪夜更像是一个背景。
周邦彦研究自二十世纪以来一直被视做词学研究领域的显学，对其生平宦迹的考证、文学成就的讨论已有不少成果。但是，这样一位词坛大家，鉴赏其作品的文章未免与其享有的地位不合，即使有也多集中在《兰陵王·柳》等寥寥几篇所谓名作。因此笔者不揣浅陋，作为斯文，在雪化冰融，柳芽新露的季节贡献于诸位案头，一同欣赏清真援毫赋雪，遥接梁园雅兴的佳作。
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廿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18页。
②贺裳：《皱水轩词筌》，《词话丛编》本。
③蔡嵩云：《柯亭词论》，《词话丛编》本。
④陈郁：《藏一话腴外编》，民国三年(1914)刻本。
⑤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丛编》本。
⑥“白战体”，就是禁体物诗，世人简称之为禁体，因为苏轼诗中有“白战不许持寸铁”之句，而得名“白战体”。最早是欧阳修提出，元祜六年（1091年）苏东坡在颖州与客雪中会饮聚星堂，追慕欧公旧事，邀请宾客禁物体各赋用一篇雪诗，“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