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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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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心接千载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55        返回列表

吴晓东

出于对废名的偏爱,我也喜欢上了废名喜爱的一些中国古典诗句。

在写于上世纪30年代的((随笔》中,废名称:“中国诗词,我喜爱甚多,不可遍举。”在有限的数百字的篇幅中,他着重列举的有王维和李商隐的诗句:“我最爱王维的‘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因为这两句诗,我常爱故乡,或者因为爱故乡乃爱好这春草诗句亦未可知。”还有李商隐《重过圣女祠》中的两句:“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称这两句诗“可以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中国绝无而仅有的一个诗品”。废名对自己的这一略显夸大其词的判断给出的解释是:

此诗题为“重过圣女祠”,诗系律诗,句系写景,虽然不是当时眼前的描写,稍涉幻想,

而律诗能写如此朦胧生动的景物,是整个作者的表现,可谓修辞立其诚。因为“一春梦雨常飘瓦”,

我常憧憬南边细雨天的孤庙,难得作者写着“梦雨”,更难得从瓦上写着梦雨,把·一个圣女祠

写得同《水浒》上的风雪山神庙似的令人起神秘之感。“尽日灵风不满旗”,大约是描写和风天

气树在庙上的旗,风挂也挂不满,这所写的正是一个平凡的景致,因此乃很是超脱。

废名因为“一春梦雨常飘瓦”而“常憧憬南边细雨天的孤庙”,我则因为废名的解读而愈发感受到晚唐温李的朦胧神秘。

除了晚唐,废名还喜欢六朝。日本大沼枕山有诗云:“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用到废名身上其实更合适。废名喜欢庾信的“霜随柳白,月逐坟圆”,称“中国难得有第二人这么写”,并称杜甫的诗“独留青冢向黄昏”大约也是从庾信这里学来的,却没有庾信写得自然。在写于抗战期间的长篇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废名曾不惜篇幅阐释庾信《小园赋》中的一句“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称那只会说话的“龟”“在地面,在水底,沉潜得很,它该如何地懂得此地,它不说话则已,它一说话我们便应该倾听了”。我对废名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记录的作者历经战乱年代的不说则已的“垂泣之言”的“倾听”,也正因为废名对《小园赋》中的这句诗的郑重其事的解读。

还有废名的“破天荒”(朱光潜语)的作品——长篇小说《桥》。《桥》虽然是小说,却充斥着谈诗的“诗话”。《桥》中不断地表现出废名对古典诗句的充满个人情趣的领悟。如《桥》-章中:“李义山咏牡丹诗有两句我很喜欢,‘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你想,红花绿叶,其实在夜里都布置好了,一朝云一刹那见。”小说里[来自wwW.lw5U.coM]的女主人公称许说“也只有牡丹恰称这个意,可以大笔一写”。在《梨花白》一章中,废名这样品评“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这句诗:“一座大建筑,写这么一个花瓣,很称他的意。”这同样是颇具个人化特征的诠释。废名当年的友人鹤西甚至称“黄莺弄不足”中的一个“弄”字可以概括整部《桥》,正因为“弄”字表现了废名对语言文字表现力的个人化的玩味与打磨。鹤西还称《桥》是一种“创格”,恐怕也包括了对古诗的个人化的阐释。

“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经废名这样一解,使我联想到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名句“我在田纳西州放了一个坛子”,以及中国当代诗人梁小斌的诗句“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并在课堂上把这几句诗当成诗歌中“反讽”的例子讲给学生,同时想解说的是,废名对古典诗歌的此类别出机杼和目光独具的解读,其实构成的是在现代汉语开始占主导地位的历史环境中思考怎样吸纳传统诗学的具体途径。废名对古典诗歌的诸般读解也是把古典意境重新纳入现代语境使之获得新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废名进行的是重新阐释诗歌传统的工作,古典诗歌不仅是影响中国现代文学的一种迢遥的背景,同时在废名的创造性的引用和阐释中得以在现代文学的语境中重新生成,进而化为现代人的艺术感悟的有机的一部分。正是废名在使传统诗歌中的意味、意绪在现代语境中得以再生。在这个意义上说,废名是一个重新激活了传统“诗心”的现代作家。

作为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者和从事文学教育的教师,我对中国传统诗歌中的佳句、美感乃至潜藏的“诗心”的领悟,也深深地受惠于现代作家的眼光。

当年在高中课堂上学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文中引用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最早唤起我这个漠北之人对于杏花春雨“可采莲”的江南的想象和神往。

而学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最后背下来的却是鲁迅引用的陶渊明((挽歌》中的那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一时思索的都是这个“何所道”的“死”,也从“他人亦已歌”中感到淡淡的怅惘。

上大学后读郁达夫,则喜欢他酷爱的黄仲则的诗句“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脑海中一段时间里也一直浮起那个不知为谁而风露中宵茕茕孑立的形象。

后来读冯至的散文,读到冯至说他喜欢纳兰性德的“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杯酒莫惊春睡重,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才逐渐体会到另一种历经天凉好个秋的境界之后依旧情有所钟的中年情怀。

读林庚,喜欢他阐释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杜甫)和“落木千山天远大”(黄庭坚),从中学习领会一种落木清秋特有的疏朗阔大的气息。沈启无说上世纪30年代林庚“有一时期非常喜爱李贺的两句诗,‘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故我曾戏呼之‘白骑少年’,殆谓其朝气十足也”。于是留在我脑海里的林庚先生就始终是一个白骑少年的形象,这一“白骑少年”也加深了我对林庚先生所命名的“盛唐气象”和“青春李白”的理解。

至于沈启无本人则喜欢贺铸的词“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唯有春知处”,称“这个春知处的句子真写得好,此幽独美人乃不觉在想望中也”。这个“幽独美人”由此与辛弃疾的“灯火阑珊处”的另一美人一道,一度也使我“不觉在想望中也”。

读卞之琳,喜欢他对苏曼殊《本事诗之九》的征引:“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卞之琳的《尺八》诗和他华美的散文《尺八夜》都由对这首“春雨楼头尺八箫”的童年记忆触发。我后来也在卞之琳当年夜听尺八的日本京都听闻尺八的吹奏,再次被苏曼殊这一“性灵之作”(林庚先生语)深深打动。

与卞之琳同为“汉园三诗人”组合的何其芳则颇起哀思于“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比兴,从中生发出的是自己生命中难以追寻的家园感。一代“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的孤独心迹正由这句古诗十九首反衬了出来。

读端木蕻良写于上世纪40年代的短篇小说((初吻》,则困惑于小说的题记“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觉得这称得上是屈原的“朦胧诗”,不若林庚所激赏的以及戴望舒曾在诗中化用过的那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般纯美。

同是((诗经》,张爱玲最喜欢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称“它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而周作人则偏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大约鸡鸣风雨中也透露着知堂对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的深刻预感。

这些诗句当然无法囊括古典诗歌中的全部佳句,甚至也可能并不真正是古诗中最好的句子,尤其像废名这样的作家,对古典诗歌的体悟,恐怕更带有个人性。但现代作家们正是凭借这些令他们低徊不已的诗句而思接千载。古代诗人的遥远的烛光,依然在点亮现代诗人们的诗心。而这些现代作家与古典诗心的深刻共鸣,也影响了我对中国几千年诗学传统的领悟。

与读小说不同,读诗在我看来更是对“文学性”的体味、对一种精神的怀想以及对一颗诗心的感悟过程。中国的上百年的新诗恐怕没有达到二十世纪西方大诗人如瓦雷里、庞德那样的成就,也匮缺里尔克、艾略特那种深刻的思想,但是中国诗歌中的心灵和情感力量却始终慰藉着整个二十世纪,也将会慰藉未来的中国读者。在充满艰辛和苦难的二十世纪,如果没有这些诗歌,将会加重人们心灵的贫瘠与干涸。没有什么光亮能胜过诗歌带来的光耀,没有什么温暖能超过诗心给人的温暖,任何一种语言之美都集中表现在诗歌的语言之中。尽管一个世纪以来,中国诗歌也饱受“难懂”、“费解”的非议,但正像王家新先生的一首诗中所写的那样:

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

比如说杜甫晚年的诗,比如策兰的一些诗,

它们的“令人费解”正是它们的思想深度所在,

艺术难度所在;

它们是诗中的诗,石头中的石头;

它们是水中的火焰,

但也是火焰中不化的冰;

这样的诗就需要慢慢读,反复读,

(最好是在洗衣机的嗡嗡声中读)

因为在这样的诗中,甚至在它的某一行中,

你会走过你的一生。 我所热爱的正是这种可以伴随一生的“诗中的诗”。而其中“水中的火焰”以及“火焰中不化的冰”的表述则是我近年来读到的最有想象力的论诗佳句,道出了那些真正经得起细读和深思的诗歌文本的妙处。王家新所喜欢的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的诗句,也正是这种“诗中的诗”。在诗圣这样的佳构中,蕴藏着中国作为一个诗之国度的干载诗心,[来自www.Lw5U.coM]正像在废名、冯至、林庚、戴望舒等诗人那里保有着中国人自己的二十世纪的诗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