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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佐:里尔克的最后六年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53        返回列表

袁洪敏林克

1912年初,在亚得里亚海滨的杜伊诺城堡,里尔克写出了酝酿已久的《杜伊诺哀歌》的部分篇章。同年五月他离开城堡,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漂泊不定的生活。其间虽然也续写了一些《哀歌》片断,但他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及至大战后期创作已陷入枯竭。为了完成《哀歌》,他尽量尝试恢复自己的状态,这无疑是极其艰难的,他自己也承认:“要拆除战争年头的障碍,一块一块地抽掉围墙的砖石——这堵墙好像将我与过去、也与本可到来的一切隔绝开来——这还一直是我的不大显眼的工作。”恢复得靠有利的条件,正如里尔克的女儿露特在本书的编后记中所言,此时他十分渴求地需要“配备旧物的乡村房子”,尤其是孤独,以便达到承纳恩赐所必需的极度的专注。好像真是天意,就在他已打算离开瑞士另寻住地之时,一次旅行中他偶然发现了穆佐小城堡(原文:Muzot,音译应为穆佐特,冯至先生曾译作“米索”或“慕佐”)。那里是瑞士的瓦菜山区,群山环绕,气势恢弘,他最喜欢的西班牙与普罗旺斯如此奇异地融合于当地的景色之中。城堡坐落在罗纳河畔一条开阔的山谷里,独处一隅,周围十分幽静。里尔克在信中写道:这个古老的小城堡,一座塔楼,楼体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搁栅平顶和部分设施(橡木桌、椅子、箱子)出自十七世纪。城堡的上层有一间古老的小祷告室,门框仍是中世纪的,纯哥特式风格,门楣上方嵌着深浮雕,居然是一个大大的“卐”字,让素有东方情结的里尔克怦然心动。在他看来,穆佐的出现无异于一个“奇迹”,他在此如愿以偿,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像当初在杜伊诺城堡,这般孤独“如同一个囚犯”。由此可见,有时候环境对于一个诗人犹如空气和水对于一个生命。里尔克的三个创作阶段大概也可以用几个地方来命名:俄罗斯(早期),巴黎(中期),杜伊诺—一穆佐(晚期)。他在此取得了何等惊人的成绩呀! 《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果园——瓦莱四行诗》(法文诗),大量译作(尤其是瓦莱里的诗文),当然,最重要的是《杜伊诺哀歌》。正是以此哀歌,奥顿说,“他对一切做出了交待”。难怪在写完《哀歌》的当夜,他走出穆佐,久久抱住“像一条老狗似的”(奥顿的诗句)城堡。

冯至先生在西南联大期间曾有好几年总是随身带着一本书,那就是《穆佐书简》(1935年初版)。的确,此书也是里尔克在穆佐留下的一笔珍贵遗产。这里收集了129封书信(实际数量大概要超出许多倍),时间从发现穆佐的1921年直到诗人逝世前不久的1926年底。里尔克的诗歌颇难理解,晚期的两部代表作更是给人以“如读天书”的感觉。而在书信中,里尔克常常谈论自己的作品,创作的背景和动机,种种经验、思考和感悟,涉及苦难、爱和死亡这三大主题,语言直接,表达清晰,这种夫子自道自然是解读作品的相当可靠的依据,对帮助读者加深理解大有裨益。例如:第14封信谈到爱或信仰,从中可以了解他对基督教颇有微词的道理所在;附录第14封谈上帝,解释他对神的起源的看法;附录第16封专论生与死的统一,死与爱的关联,这是《哀歌》的重点,是他最深奥神秘的构想;许多评论家认为《布里格手记》是一部自传体小说,里尔克对此加以否认:“人们没有多少理由把《布里格》当成一座传记材料的矿山来开采。”(第13封信)值得关注的还有第106封,回答波兰译者对《哀歌》提出的一些问题,填完问卷之后,里尔克似乎兴犹未尽,又用附页深入阐释《哀歌》和《十四行诗》,详细地论述人的此在和爱的问题。

另一方面的内容兴许同样令人感兴趣。在许多书信中,里尔克娓娓叙来,随意道出了个人生活的各个侧面,许多鲜为人知的情况和细节,甚至在他的传记里也很难读到。他的日常生活和生活习惯,他有些什么癖好,喜欢喝酒吗,他的经济状况究竟如何,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感情,他与莎洛美的知心程度,那么敬佩罗丹却又为何提出尖锐的批评,他究竟有什么心理问题,当然谈情说爱对他也是难免的。通过这些文字,人们可以比较具体比较真实地了解他的性格和气质,他的品行和他作为常人的一面,了解里尔克其人,这样会觉得严峻的诗人亲切一些,容易接近一些,可能也有助于读者进入他的作品。

“工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罗丹这句话一直是里尔克的座右铭。到巴黎以后他常以“工作者”自称,把自己看得轻了,工作本身便益发重了,所以又才有“学习工作”的说法。在穆佐的最后两年,他已疾病缠身,状态极差。他写信告诉妻子,由于病患和心理问题的双重困扰,那个夏天的末段和秋天(1924年)是他最恶劣的、内心最艰难的时期之一。“我难得感觉舒服,几乎啥事都做不了,在穆佐闲坐度日。”但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仍然完成了以下工作:一小册瓦莱诗稿,一个完整的小型组诗《在玫瑰近旁》,同样是法文,还翻译了瓦莱里的对话集《厄帕利诺》。

里尔克早年费了很大的劲去考证自己的贵族血统,这是否是一个传奇?有人认为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笔者以前也觉得此事源自一种虚荣心,也许反映出他对古老的贵族及其精神传统的崇拜心理。这个问题可以从书简中得到澄清。在第95封信中,里尔克对他的家族史做了详细的叙述。奥地利克恩滕的里尔克家族出现于1276年,作为克恩滕公爵们的封臣拥有自己的领地,那片地方叫做“克沙卡堡”,意思是里尔克家族最早的领地之一;某些旁系很早就移居到萨克森和波希米亚(此即诗人所属的那一支),全都在矿山地带。家族的族徽是一只“攀登的灵猩”,至今仍有一个在克拉根福的老马厩上保留下来。所以他十分肯定地说:“正如传说和文字所确凿表明的,我们发源于那里。”以上所述应该是可信的,里尔克作为“末代贵族”看来名副其实。

另一桩“公案”似乎也可以在此解决。里尔克多次表示,他的诗句很多都是神的“恩典”,是神灵授予他的,他不过将其记录下来而已。譬如《哀歌》开篇那十[来自WWw.lw5u.com]几行诗,据他的说法,便是某一天他从杜伊诺城堡出来,想去散散步,他正走下城堡前的斜坡,这时就听见有个奇特的声音从天上传人他耳中,相当清晰,他赶紧掏出随身带着的笔记本,把他所听到的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而在《哀歌》问卷的附页上,起首一句便是:“我就是有权对哀歌做出正确解释之人吗?它们已经无限超出我之外。”此话与上面的自述显然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说法给人以神乎其神的感觉,笔者也曾认为里尔克喜欢给自己编造一些神话,但对此推测又不是很拿得准。因为里尔克从来是一个追求真实的诗人,他的诚实应该不可怀疑。而且从中期以后,他也变得越来越收敛和谦虚,可以从书信中得到证实。他谈到许多人物,如维尔哈伦、普鲁斯特、塞尚和瓦莱里,无一不是充满敬佩和景仰;即使对霍夫曼斯塔尔这样的同辈,他也一贯毕恭毕敬,说自己的诗都是为他而写的。对于自己的作品他却往往评价甚低,如成名作《旗手》,他给出的评语令人吃惊:“这首‘诗’内容如此贫乏,语言如此幼稚……”还说他为之羞愧,恨不得把书全部收回并销毁(该书总共印了一百万册以上)。翻译了米开朗基罗的十四行诗,他不禁感慨道:“我算什么?”于是笔者有一种感觉,从自我吹嘘的角度去看待“神授说”,大概与里尔克的为人不相吻合。其实我们也许可以把诸如此类奇迹简单地理解为灵感。里尔克既然对神的存在深信不疑,那么他与神相遇,神向他显现并给以他启示(此即真正的灵感),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还可用经验来解释,处于创作后的低谷,再去读自己巅峰状态时的杰作,不敢相信居然是自己写出来的,似乎未曾酝酿,没有构思(如《十四行诗》),也记不起过程,怎么可能呢?里尔克自己也曾将其形容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精神风暴”,恐怕不少诗人有此经历。或者说就算编造了神话,里尔克想必也并非故弄玄虚。

写完《哀歌》之后,当年为里尔克提供杜伊诺城堡的施主,长期眷顾诗人并关注其创作的塔克希斯侯爵夫人来穆佐探访,在小城堡里面,他给夫人一天朗读了全部十首哀歌,第二天又接着读五十余首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此前他有意未寄诗稿给她,好亲自念给她听,他说,想到由别人做此事他便心生妒忌。想一想那个场景:他读她听,一首接一首,然后是寂静,面对面的寂静,也许只有盈眶的泪水,和微风吹过窗外的气息。“这对我们俩(在十年之后!)都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感动。”在此我们同样可以相信诗人对《哀歌》和《十四行诗》的自我评价:“这两部作品仿佛不是我的,(因为就其秉性而言,它们总归多于‘属我的’)可以说本是赐予我的;侯爵夫人当时惊叹,而我呢,如果允许我实话实说,是的,我也一样惊叹,没有别的,只有最纯粹最真挚的惊叹——切究竟何以天衣无缝。”

里尔克诗中有些意象很难把握,比如不时出现的“树”,“你以目光缓缓/升起一棵黑色的树……”(《图像集》卷首诗《人口》)第97封信为此提供了一些线索。穆佐小城堡前面有一棵美丽的老杨树,可是在一个早晨农夫们把它砍倒了,原因很简单,他们发现树根使旁边的草地变得贫瘠。里尔克很悲伤,后来他才知道本来他是可以救它的,这便更令他痛心。“没有树了,你可以想象,风景也随之改观,这道粗实的垂直线一直将这片田园朝上引,赋予它高度和本原。”树生自土地,但必长向天空,因为“天”即是本原,田园、大地、树自身皆源于“天”。于是树成了一个象征物,把诗人的思想具象化了。可谓与此相印证,《十四行诗》的卷首诗甚至以树来“破题”:“那里升起过一棵树。哦,纯粹的超升!”超升(ubersteigung)就是超越,即超越此在而升入存在。显然,“这棵树”的根系同柏拉图的厄洛斯(Eros)和德国浪漫派的“还乡”是连在一起的。还可由此领会“大地上的歌声”,这里“大地上的”不好翻译,本义是在大地的上空,即天地之间( uber der Erde),歌声发自大地,向着天宇飞扬。

再举一个例子,里尔克一生爱狗,《十四行诗》第一部第十六首就是专门写给狗的,其中借用了《圣经》里面以[来自wWw.lW5u.CoM]扫的故事。以扫生下来浑身有毛,弟弟雅各为了骗取本来属于哥哥的遗产,就在手上缠了一块兽皮走到临死的瞎眼父亲跟前,冒充哥哥。诗的结尾写道:“但我要牵来我主之手,对他说:/在这里。这就是长毛的以扫。”典故在此有何寓意,难以理解。但是在书信中诗人自己给出了解释:“我主之手”指的是歌神俄耳甫斯之手,诗人想引来这只手,好让它也为狗祝福,正是“由于狗的无限的分担和牺牲;几乎像以扫一样,狗披上自己的皮毛,也只是为了在自己心中分有一份对它并不相宜的遗产:兼具苦难与幸福的整个人的存在”。一如神是人之主,人则是狗之主;可是人的毛病太多,不配也不宜做狗的主人(“别把我植入你心里,我生长太快”),因此诗人才把神的手牵来,好让狗直接属于神。狗的地位在此被提升了,可以与人平起平坐,甚至还高出于人,只要让神的手来摸一下.神的遗产则非“长毛的以扫”莫属——长子继承权。这里或可产生联想,狗凭藉忠诚而有资格与人休戚与共,而人本该却未能分有神的存在,诸神渐渐远去,想必正是因为人对神的忠贞和献身还远远不够。

里尔克无疑是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在谈到《哀歌》这项“最重大最艰巨的工作”时,他告诉朋友,他心中只有一条律法正无情地责令:“将自己封闭于自身之中,一举结束已经传授到我心灵的中心的这项使命。”对此他只能“服从”和做出“牺牲”。确实,续写《哀歌》之前他就已知道,持续而紧张的创作一旦结束,便会出现某种空虚的状态,某种危险的状态,“心被悬至某个表面”,令人极度迷惘。后来果真如此,不仅精神上空落落的,身体上也有强烈的反应,他写信告诉莎洛美:“在穆佐的第一个冬天那种超常发挥之后,你所预料的情况——复发如期而至,随后一个月症状那么剧烈,叫人不知所措。”他不得不住进瓦尔蒙疗养院。但即使这样,他也并未收回此前他对莎洛美说的话:“在这个成就的荣耀之后,我情愿忍受恐怕要让我承担的复发之类的后果。”这样的执著、这样的牺牲精神会让今天还在写诗的一些人深深感动,将他引为知己,恐怕也会让某些诗人感到愧疚。大概正是从使命感的角度,里尔克在谈论艺术家的职业时对当代的一切艺术发出警告:它们已有疯长之势,眼下急需的“不是照料的园丁,而是手持剪刀和铲子的:抨击的园丁”,以便它们靠最基本的根部重新生长得更茁壮更必需。真正的诗人难免处于诸多危险状态之中。里尔克曾经如此描述罗丹:这位艺术家受到的威胁何其之大,“危险环绕他生长,恐怕超过他的伟大许多倍”。当然这也是对里尔克本人的真实写照,正如瓦莱里所言:形形色色奇异的恐惧和精神的奥秘使他遭受了比谁都多的打击。

由此可以理解里尔克为何时不时在信中流露出一种情绪,他其实也想做一个普通的人,也愿意过一种平凡的生活,有一个正常的职业。马拉美做了一辈子英文教师,提到这个时,他的羡慕之情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在给妻子的一封信中,他细致地描述了塞纳河畔那些小商贩的生活情景,言语里含有不胜向往之意,此时此刻,那位高蹈的、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秘诗哲一下子让我们变得亲近了,也变得更加真实了,他是这样写的:“有时我路过一些小店,比如塞纳河街:古董贩子或旧书商,或是卖铜版画的,橱窗里塞得满满当当;从来没有人光顾,他们好像不做生意;但一眼看进去,他们坐着,读着书,无忧无虑(可是并不富裕);不为明天操心,不为成功担惊受怕,有一只狗坐在他们身前,兴致勃勃,或一只猫,使周围的寂静愈加深沉,它悄悄溜过书架,好像抹去书脊上的名字。啊,若是这样可让人满足:有时候我很想给自己买这样一个满满的橱窗,可以带着一只狗在后面坐上二十年。”

里尔克说一个诗人手上必须有两支笔,一支写诗,一支写信,二者不能混用。写信的笔记录事实,主要为朋友讲述自己的生存境况,它是非抒情的。这也正是《书简》的语言特点,质朴无华,平实却不平淡,信笔写来而又老道和厚重,一种很醇的味儿,读起来特别舒服。难怪有人说,要是把里尔克的文字比作一件华丽的衣袍,那么书信就是衬里,这衬里实在精致,叫人有时忍不住翻过来穿。在传统书信已几乎绝迹的今天,当年从穆佐寄出的一封封信札好像仍在寻找新的收信人,想对他表白,对他倾诉,于是更让人觉得弥足珍贵。这样的文字翻译起来,自然难度甚大,比人们想象的艰难得多。况且翻译先得读懂原文,揣摸作者的用意何在,而书信多是与友人笔谈,许多事情(如背景和前因)都不用交待,此时译者就好比侦探解谜;如果前面的信没有搜集进来(并不少见!),凭空冒出一纸信文,译者则须绞尽脑汁,根据蛛丝马迹还原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便非得有福尔摩斯的本事不可。因此,译者虽尽量避免,本书里面也难免出现一些冤假错案,如附录的书信,几年前翻译时时间仓促,做得有些粗糙,现在发现了一些错误和许多不准确之处,这一点需要特别说明,恳切请求读者原谅并给予指教。

注:本文是里尔克晚期书信《穆佐书简》的译者序。该书将由北京华夏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