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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语——诗海游踪·之三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49        返回列表

【云南】飞白

我们知道,在翻译学课程中,语言学家雅可布森在“可译性”问题上是乐观派,但他在诗的翻译上还是做了保留。一般语言承载的信息是比较容易转译的,而诗性语言的翻译注重的却是语言自身,在翻译中要换一种语言来表达,由于语言材质不同了,艺术表现也就不一样了。雅可布森认为,一种语言的语法样式,如词汇的性别(语法上的“性”,即gender),在信息翻译中是可以忽略的,在诗歌语言中却是参与形象和情感塑造的重要因素,无法忽略。一个名词,在不同语言里意义基本一样,但gender,即性不一样,这对诗性翻译就会构成极大的障碍。

对翻译中的这一大障碍,我们中国人似乎体会不到。因为幸亏汉语没有gender,所以我们得以隔岸观火。

但是,在这一章里,我想和大家研讨一下:语法上没有gender形式的汉语,到底有没有性别色彩和性别问题?在比完月亮后,让我们带着这个问题来考察花之语。

在语言之屋里,花说的是什么?——大家听了这个问题可能偷笑:花语嘛,如今的人很懂,这不值一问。玫瑰象征爱情,谁人不知?当然远不止玫瑰了,现在的花语越来越烦琐,每种花还要分七八种颜色,象征意义各个不同,好比是唇膏的色彩和款式。甚至还有花语辞典呢。但花语辞典是人工的,商业化的,好比花束、花篮或插花,已被剪断了根系,而我感兴趣的是有根的花。

没错,玫瑰在西方文化中象征爱情,咏玫瑰的诗为数众多(我有位学生写了5万字的《玫瑰论》来讨论诗中玫瑰)。在大量玫瑰诗中最为人熟知的,恐怕是彭斯的那首:

我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在六月里开得新鲜+;/我爱人像一首美妙的乐曲,/奏出动

人的和弦……

百合花象征的是纯洁,例如马拉美在《牧神的午后》里,以百合花喻林泽仙女(宁芙)的纯洁,与半人半羊的牧神的粗鲁形成对照:

林泽的仙女们,我愿她们永生。/多么清楚,/她们轻而淡的肉色在空气中飞舞,/空气

却睡意丛生……/百合花呀!你们当中有最纯真的一朵。

此外如紫罗兰象征谦逊,雏菊象征天真,康乃馨象征母爱,郁金香象征华贵,等等。大家知道这一套西方花语是舶来品,是新近登陆中国的。这说明从语言之屋到语言之屋,尽管有语言障壁,毕竟也能开辟出交流通道,当然现在还只是单向通道。我在美国讲课,发现西方学生一点儿不懂中国花语。他们看见中国诗人对西方人偏爱的花视而不见,却专注于西方人“看不懂”的花,感到新奇不解。

在中国,代替西[来自wwW.lw5u.cOm]方的花国女王玫瑰,居于花国至尊位置的是梅花。可是美国学生却不知梅花为何物。因为英语中“梅”、“李”合一,都是plum(中译“布林”,是粤语音译),要问他们心中“梅”的概念,只是超市货架上一种紫黑圆熟的水果,很难想象这种食品为何能成为诗人赞美的对象。我们把中国诗中的梅花英译为plum flower或plumblossom,尽管加了“花”字,但对外国读者仍难产生诗意效果,如同中国读者听到“香蕉花”、“番薯花”一样。

而西方的花国女王玫瑰竟屈尊而为婢女。明代袁宏道在《瓶史》中是这样排中国花卉的尊卑序列的:“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婢,海棠以平婆、林枪、丁香为婢,牡丹以玫瑰、蔷薇、木香为婢,芍药以罂粟、蜀葵为婢,石榴以紫薇、大红干叶、木槿为婢,莲花以山矾、玉簪为婢,木樨以芙蓉为婢,菊以黄白山茶、秋海棠为婢,腊梅以水仙为婢。”瞧,等级制度不但控制人间,也同样控制着花的王国。中国诗人素不歌颂花中婢女如玫瑰之属,只歌颂花中仕女,其中最受诗人尊崇的是:梅,因其形态“疏”、“瘦”,忍寒映雪,著花先于群芳;兰,因其生于幽谷,有隐士的清高品格;莲,因其出污泥而不染;菊,因其经秋傲霜,百花凋后能保晚节。有诗为证,例如: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子·咏梅》)

这是中国诗中的咏梅名作之一,它突出了梅超凡脱俗的高尚品德。梅的意象与作者的人格融合为一,表现了陆游坚持爱国立场和情操,不屑与官场同流合污的精神。梅的这种象征意义,是一代代诗人塑造起来的。最初,在《诗经》时代,梅在中国也只是一种食品,不是受诗人赞颂的名花。梅花在南北朝时代开始在诗中出现,唐代诗人如杜甫和白居易对梅花做了正面描写,到了宋代,在相当程度上由于林逋的贡献,梅花才终于登上了花国的最高位置。

与梅属于近亲,形态与梅花非常相近的桃花、杏花,虽也常常人诗,但在诗中桃花、杏花缺乏可崇敬的美德,代表的只是娇美,而且有时还带点轻佻色彩(例如“轻薄桃花逐水流”或“一枝红杏出墙来”),在中国语言之屋中,地位便与梅花不可同日而语。

莲/荷花意象在中国语言之屋中象征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之德,如“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都能体现莲的这种风格。莲/荷花获得其文化意义比梅花要早,屈原在放逐中赋《离骚》,就用荷象征他的情操,这里的芰荷是荷叶,芙蓉是荷花: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知吾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屈原开创了芳草象征品德的传统,不仅为莲/荷花定了基调,也为兰花定了基调,并且为中国花语定下了主旋律。从此中国诗人都追随屈原的榜样。(除主旋律外,也有次旋律,例如在民歌中“莲”因谐音“冷”而用以象征爱情。) 让我们看看,在其他文化的语言之屋里,这些花是什么涵义。

如上所述,西方人对梅花毫无概念,所以也没有咏梅的诗可供比较。咏莲的诗倒勉强可以找到,莲是从埃及传到欧洲的。根据莲每年凋谢后又重新从污泥里长出来的这一现象,莲在埃及象征的是“再生”。埃及古代歌谣、祷文、咒语和颂歌的总集《亡灵书》,是—部指导亡灵穿越阴间世界获得再生的教科书。这是其中一首:

我是纯洁的莲花,/喇神的气息养我/辉煌地发芽。//我从黑暗的地下/升入阳光世界,/在田野开花。

(《亡灵书·宛若莲花》,飞白译)

欧洲人本来不识莲为何物,因此诗人也不咏莲。但荷马在《奥德赛》中讲了一个“食莲人”的故事,其中的莲是一种神秘的异国植物。奥德修斯的船队来到食莲人的岛上,他的水手中凡是尝了莲子果实的,都不肯继续航行,不想回家了。丁尼生接过了荷马的故事,把它做了现代演绎:

(岛上的食莲人来了……)/他们带来具有魔力的莲花茎枝,/把花和果实向远方来客分送,/不论是谁,只要尝一尝莲子,/在他耳中这海浪的澎湃汹涌/立即远远离去,化为彼岸的嗡嗡;/……/他们沉入了甜蜜的梦,梦见祖国,/梦见妻子儿女和奴仆;但是永远/不再操桨掌舵,大海已令人厌倦,/他们已厌倦了动荡荒凉的海洋。/于是有人说道:“我们不再回家园。”/于是大家齐声唱道:“岛上的家乡/在茫茫大海彼方,我们不愿再流浪。”

(【英】丁尼生:《食莲人》[片断],飞白译)

听了一些花说的花语,我们发现他们是各说各的,互不相干,这有点令人泄气。于是我试图找一些文化寓意对得上号的,更有可比性的花语。虽不是很好找,但有还是有的。我找到的例子是以下三首同一主题的咏花诗,虽然所咏的花不完全同一,但非常近似,这就算很成功了。

海棠是中国诗人偏爱的意象,是诗意的花,并且还是一种不带道德寓意的花,既不像梅兰荷菊那样作为道德楷模,也不像桃杏和杨花那样时而遭人轻薄。像海棠这样单纯象征女性美的花在中国是比较稀有的,但因此也容易与西方花的意象做对比。可惜西方没有海棠花,因海棠属于蔷薇科苹果属,我只能找它的近亲苹果花来代替。下面就来比较这三首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

(苏轼:《海棠花》)

海棠花象征女性美,苏轼用“睡去”和“红妆”等用语以花拟人,以一种温柔、敏感而隐含悲伤的感情珍惜着她。前两行说明诗人已在此流连了很久,时间已是子夜。他为何迟迟不愿离去,也不愿让花睡去呢?显然是因为他感到海棠花拥有时间不多,也许明天早晨就将凋谢了。于是多情的诗人点起红烛,彻夜照明美的每一分钟。

第二首诗写的也是同一个主题,但这次海棠意象暗指的是作者自己: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如梦令>>)

在此词中,作者不是直抒伤感之情,而是寄情于客观对应物海棠:她的美色禁不住夜来风雨的摧残,同样体现了“美色不过夜”的悲剧意识。

第三首诗是与此对应的西方诗。作者荷尔斯坦(Ludvig Holstein)是20世纪初的丹麦诗人,是一位自然崇拜者和自然美的歌手。他写苹果花的抒隋诗与前两首中国诗主题非常相似,说的也是“美色不过夜”:

洁白美丽的苹果花!/使你这样焕发光彩?/啊,我得到了太阳的爱!//在你的冰肌玉肤里/为什么燃烧着隐隐红光?/啊,因为我是太阳的新娘!//受到新郎的亲吻祝福,/我沐浴着他的呼吸,/度过一个短暂的幸福春日。//当他的最后一个热吻/在晚霞中把我触及,/我悄悄地说出:“我爱你!”//于是我谢了,于是我落了,/草地撒满了我的白花,/撒满了我的婚礼白纱。

([丹麦]荷尔斯坦:《苹果花》,飞白译) 三首诗的主题相同,意境相似:苹果花/海棠花开得烂漫之时,也正预示着“美色不过夜”。三首诗分别写了三个时辰:荷尔斯坦写的是黄昏,苏轼写的是半夜,而李清照写的是早晨,但都用了非常抒情和含蓄的隐喻语言。

这三首诗的相似是对普适主义的支持,让我们看到世人“性相近”的一面,而“存在和时间”正是这样一个普适主义的主题。这三首诗,都表现了诗人对美色易逝、韶光不再的感慨,我上面用的“美色不过夜”这个概括,来自西班牙黄金时代诗人贡戈拉在《回旋曲》里的叠句“lo que va de ayera hoy”:

花儿们,以我为鉴!/要记住美色不过夜:/昨天我还令人惊艳,/今天不如枯影残叶。

贡戈拉巧妙地把通常的以花喻人颠倒过来,把美人感花伤怀的陈套,换成警告天真的花要以美人迟暮为鉴,从而达到了陌生化与引入注目的效果。

不过即便是这样普适主义的主题也含有相对性。在这三首咏花诗里我们仍然不难感到微妙的差别,例如在表现方式中:只有西方诗人笔下的女主人公会直接宣称“我得到了太阳的爱”,“我是太阳的新娘”,“受到新郎的亲吻祝福”,并悄悄说出“jeg elsker dig(我爱你)!”而中国诗人不论男女,或即便自己是新娘,也不会公然说出这些话。《苹果花》在西方诗中已经算是很含蓄的了,但两首海棠诗显然比《苹果花》更含蓄。最含蓄的西方诗与中国诗比起来,就变成最不含蓄的了。

田野里花儿知多少,但我们不能老在田野间流连了。因此让我们转入下一步的实验室工作,重点考察的是性别语言问题及其伦理含义:

(1)花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自然美——纯洁、可爱、娇柔、优雅的美,但又有短暂和脆弱的性质。这是它们优于耐久的塑料花的地方,但这很容易触动敏感的诗人的心。这是花意象的普适主义的基础。

(2)花意象进入语言之屋,通过文化折射获得了性别和伦理意义。由于花意象带阴柔色彩的优美特性,所获得的初始性别是女性。海涅的一首抒情小诗对此做了最好的演示。这首诗是为有小妹妹身份的苔蕾色写的,因其略带哀愁的脉脉温隋,引得许多著名音乐家竞相为之谱曲:

你好像一朵花儿,/这样温柔,纯洁,美丽;/我凝视着你,一丝哀愁,/悄悄地潜入我的心底。//我想象中在你头上/轻轻地放上我的手,/祈祷上帝永远保佑你/这样纯洁,美丽,温柔。

(3)但是女性的秀美的花意象也有变奏,也有例外。这些变异引起了我们的特别注意。

在西方诗中,变异品种很少。最引入注目的变异莫过于水仙花了。是希腊神话中那喀索斯(Narassus)爱上水中倒影的传说,一劳永逸地把水仙花(narcissus)变成了男性形象。这是个经常出现在诗人笔端的意象,代表自恋,虽身为男性却偏于阴柔,有同性恋色彩。在瓦雷里的《水仙辞》中,水仙的自恋排斥了玫瑰:

啊,兄弟!悲哀的花,我渴盼美,/但愿沉浸于你赤裸裸的泉水,/……/除了这魔幻的水我已别无所恋,/我忘却了古典的玫瑰和笑颜。/……/我的双眼从一汪危险的蔚蓝中/汲取我自己寒瓣滴露的花容。/……/然而我,爱的水仙,我的本质/是我唯一的关爱;/其余一切于我都不可解不可知,/一切于我都不存在。/亲爱的身啊,我的君主,我唯有你!/人间最美的男子只钟爱他自己!

(【法】瓦雷里:《水仙辞》[片断],飞白译)

水仙的西方意象及其象征意义与中国审美传统真是相差万里。因为在中国语言之屋里,被称为凌波仙子的水仙与海棠一样,是最纯属女性的花意象之一。

(4)出乎意料的是,西方的花国女王玫瑰,在女性的百花丛中也是一个例外。不错,玫瑰通常是爱情和维纳斯的象征,这源自异教神话传统;但是这异教象征后来又获得了基督教的象征意义。当耶稣被钉十字架时,兵丁给他戴上荆冠,荆棘和耶稣额上流的血于是被联系于玫瑰的刺和红色。这样玫瑰便成了博爱和牺牲的象征。玫瑰意象从而又获得了崇高阳刚的品格和男性的色彩。《玫瑰,玫瑰》是一个例子:

早晨带着玫瑰同来。/不论晴雨,都有玫瑰,/沾满着露水。整整一抱。/你一朵。我一朵。一朵给你的爱。/这儿一拿着。/一朵玫瑰。/为一切生命。/送进窗口。放在你脚边/一朵玫瑰。//给将在凌晨处决的人——_/正坐着听走廊里的脚步/和钥匙的响声。这儿——拿着。/一朵玫瑰。//一朵玫瑰给正在28楼上/开窗的女人。拿着。一朵玫瑰/给正在静听狱中号叫声的囚徒。也给他——/双手在剧烈颤抖的他,//支持他吧,——这儿:/一朵玫瑰。//玫瑰——玫瑰/给那盲人。给那永远不能/再起身的人。一朵玫瑰给阁楼上/怪癖的女人——她几乎看不见这朵花了。/也给成千上万站在带刺铁丝网后面/凝视的人。每人一朵。/是的。//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带着露水。/有些在空中伸向人们。不顾疲倦。/人们却让它们/留在原处。凋谢。/直到只剩枝条。//带刺的。尖利的。/能在额上留下道道血沟/外加一条红线/从额角/流下左颊。([挪威]罗尔夫·亚可布森:《玫瑰,玫瑰》,飞白译) 而霍尔特尔把大爱融合为一场山洪,一座火山,因其强度,也显示出阳刚的性质:

一朵红玫瑰在我手里,/瞧,每个花瓣纯粹地烧,……/暗红凛冽/葡萄酒液/化作烈焰迸涌,/火红的血/把心堤冲决,/一场灼热的山洪。/……/我会梦我寻找你,/我会哭你控制我,/你在我心中是这么红——/你是我的火是我永不休止的/火山而我落入了其中。

([荷兰]霍尔特尔:《诗学》[片断],飞白译)

这样,我们看到西方的水仙是男性的,玫瑰是双性的。同时也看到西方花意象中,玫瑰是最为伦理化的。但除此以外,绝大部分西方花仍然是单纯女性的,优美的,很少伦理色彩的。

(5)回到我们中国的语言之屋,图景大为不同:中国诗中最重要的花意象,即最富诗意的花,都是高度伦理化的。由于中国文化的泛伦理化性质,这本来也在意料之中,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前面列举的中国花的高风亮节被称为“君子之德”,即gentleman virtues,归属男性。因为中国泛伦理化的文化是以男性为中心的,诗人尊重的主要花意象带上男性性质,身份由此得以提高。如前所述,诗人喜爱的花意象中仅海棠和水仙没有被伦理化,仍属女性,而且也没像桃杏那样遭到轻薄,实属幸运。

而以梅兰荷菊为代表的最主要的花意象,则代表着不畏严寒、不惧霜雪、清高隐逸、出污泥而不染等美德,而成为君子楷模。

(6)对中国花的“君子之德”应做更深入的解读。纵观大量中国咏花诗的主题和语境,不难发现其基调是借物抒怀,以明心志。梅兰荷菊的美德尽管各有特色,而且似乎清高隐逸,但细察起来,君子之德的核心价值仍是一个“忠”字,其他美德都从属于它。中国花语所说的,屈原的蕙兰、芙蓉和陆游的梅花所说的,都离不开这一核心。蕙兰虽然隐居幽谷,但《周易》说:“兰当为王者香。”刘向《说苑》说:“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香草和忠士之间可以画上等号,而中国主要花意象都属香草一类。

(7)中国主要花意象之归属男性性质,是由于男性诗人借它们来抒写自己的志向和抱负。但是他们抒怀的语调,却又使得其男性性别变得十分可疑,因此不如说是“伪男性”。原来,在中国诗传统中,花意象或“香草”意象是求仕者常用的委婉语。他们是男性诗人,而他们的传统化装则是“香草”和“美人”,他们说话的语调是女性的音调。下面从做“美人”化装的诗中,举一首大家熟知的例子—马上要参加庭试(“堂前拜舅姑”)了,应试者心里不踏实,恳请平素赏识他的张籍帮助推荐: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朱庆馀:《近试上张籍水部》)

而作为长辈的张籍,自己也同样用过“美人”化装,写下过“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名句,以此婉拒李师道而示忠于韩愈。这都属于“香草美人”传统,闻一多曾把这一传统概括为“男人说女人话”。

(8)男人何以要说女人话呢?在等级压迫下,诗人或官员不得不以忠诚来讨好皇帝,讨好上级,以求升迁或生存。可是“讨好”又是丢脸的,俗气的,必须加以美化。要讨好,就不得不采取化装的方法,把自己打扮成可爱的花朵或可爱的美人。结果是“伪男性”的花意象,掩盖着的是“伪女性”的诗人(或说话人)。

(9)深究下去,用花意象和美人意象化装的秘密还不在于美丽可爱,而在于女性的社会地位比男性低得多。那么为什么诗人要模仿社会地位低者说话呢?因为在宗法制社会里,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的女性必须终身隶属于某个男性,男人是她的主人,而她则是他的所有物和性奴隶。假如说一名官员的忠诚还不一定可靠的话,那么一个女人的忠贞则是无条件的,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尘”也要依然忠贞如故的。所以官员“说女人话”,是表白绝对忠贞的最佳方式。

这种忠贞表白,也不能一概目之为奴性。如屈原、陆游、辛弃疾这样的仁人志士,关切的并不是个人仕途的亨通,而是国家民族的命运,而在他们的时代,得不到君主的支持便不能有所作为。因此,虽然屈原的《离骚》或牢骚如鲁迅所说是“不得帮忙的不平”,但他以殉道者的人格坚持理想,虽九死其犹未悔,则与一般的帮闲者截然不同。因此他们的诗尽管“说女人话”,仍是文学的瑰宝。

(10)处于漫长的宗法制社会里,中国诗养成了“香草美人”和“男人说女人话”的传统,这与传统京剧里男人唱女人戏相仿,应该说是一种中国特色了。那么外国诗有没有这种现象呢?我发现也是有的,东方较多,西方较少。不过外国诗人在诗中说女人话,不是讨好皇帝或上级,而是讨好神,讨好上帝,下面找两个例子看看,可惜不是咏花诗。不过话头既已说到这里,“香草”和“美人”也不必分得太严格了。

第一个例子选自泰戈尔的名作《吉檀迦利》,“吉檀迦利”是“献诗”的意思,有《奥义书》传统的“梵”的思想和浓厚的泛神论色彩,而其中的说话人常常是少女或新娘:

在哪儿哟,我的爱人,您站在他们大家背后,隐藏在暗影之中?他们推开您,在满是尘土的路上走过,把您视作尘芥。我在此地摆开我的礼品等您,等了多少难耐的时辰了呵,过路人一朵一朵地取走我的花,我的篮子快要空了。

上午过去了,中午过去了。在暮影中我的双眼已睡意朦胧。晚归的人们用眼角瞥着我笑,使我满怀羞惭。我坐着像一名丐女,拉起裙子来遮脸。他们问我要的是什么,我垂下双眼,不回答他们。

哦,真的,我怎能告诉他们说我等的是您,说您曾经答应过要来?我怎么好意思说出:我留着这一摊子贫困,是作为我的嫁妆?啊,我紧紧抱着这一骄傲,在我隐秘的心底。

我坐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梦想您来临时突然出现的壮丽景象一灯火通明,一片辉煌,您的车驾金旗飞扬,而他们站在路旁目瞪口呆地瞧着您从车座上下来,把我从尘埃中扶起.让我坐在您的身边一这个衣衫褴褛的丐女,因羞惭和骄傲而浑身颤抖,宛如夏日和风中的藤蔓。

但时间在继续悄悄流逝,而仍没有您的车辇的辘辘轮声。许多喧嚣呼喝威仪赫赫的队伍走过去了。难道惟有您,要默默地留在暗影之中,站在他们背后吗?难道唯有我,要哭泣等待,在徒然的盼望中把我的心销蚀至尽吗?

([印度]泰戈尔:《吉檀迦利.41》,飞白译)

诗人在诗中说女人话。“说话人”怀着爱情也怀着羞惭,祈求和期盼着神恩降临。泰戈尔是东方诗人,风格偏于阴柔,有“香草美人”情调不足为奇;加以印度女性社会地位非常低下,比中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说话语调就更为谦卑。与中国“香草美人”诗有别的是:泰戈尔的神不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而是代表博爱的泛神;诗人/说话人祈求的也不是仕途,而有非功利的色彩。

第二个例子是西方诗。作者是十六七世纪英国诗人John D[来自wwW.Lw5u.coM]onne,一般译为约翰·多恩,但是“多恩”的发音与Donne相差太大,所以我决定改译为发音接近原文的“得恩”。比起泰戈尔的神来,得恩的西方神要严苛得多,这是个难以讨好的上帝。而得恩因屈从改宗,从而变性成为女性声音。约翰·得恩是个很特别的诗人,他生长在天主教家庭,当时英国迫害天主教徒,得恩在压力下终于改宗英国国教,但心态仍然忐忑不安。他需要上帝,又怕上帝不肯宽恕,因此在诗中竭力向上帝讨好表忠。有趣的是,得恩选择了与中国同行一样的策略,化装成女性,而且是“失贞的女性”,为了表忠,谦卑地恳求上帝施加惩罚乃至施加性暴力:

三位一体的上帝呀,锤击我的心!/不能再修修补补,轻擦,轻敲;/为了帮我重新站立,请把我摔倒,/狠狠地打碎,煅烧,把我更新。//我就像一座沦陷敌手的城,/我想努力接纳你却接纳不了,/理智(你派的总督)本应把我保,/但也被俘了,他也软弱,不忠诚。//可是我仍真心爱你并乐意被爱,/只可惜已当了你敌人的臣妾。/帮我离婚吧,帮我解开那个结!//快抓走我、囚禁我吧,只因为:/我唯有受你奴役才能自由,/我唯有遭你强奸才会贞洁。

(【英】得恩:《神圣十四行诗.14》,飞白译)

作为“伪女性”诗,这首该算是登峰造极之作了吧,它还在不经意间揭露了女性遭受的深重压迫和性别歧视。像这样的诗在西方文学中虽不多见,但由于不像中国诗那么温柔敦厚,一旦出现,其暴露性就更为强烈。

(11)经以上探讨,我们发现花的性别问题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中国诗中主要花意象因“君子之德”呈现典型男性性格;但这种性格因“君为臣纲”、“君为阳臣为阴”,而又定位于“阴”,获得忠贞阴柔的女性特征;整个语言系统,是在男性中心的宗法制度下模塑的,“香草美人”意象上盖的是男性中心的印记,带有性别歧视的底色。类似问题在外国诗里也有。这一切,使得花在语言之屋里的性别变得朦胧奇异,难以捉摸。

(12)以上我们重点讨论了中外诗中的“香草美人”意象。那么,除此以外,在单纯象征女性美的花意象里,是否也含有性别歧视呢?这涉及“看与被看”,也涉及“是性别特征还是性别歧视”的问题,远比“香草美人”问题更为微妙复杂。

以花隐喻或等同于女性是普适主义现象,在中外诗中都有悠久历史并且约定俗成,似乎已是不证自明。但在女性主义者看来是颇为可疑的。这显然是一种男性中心的视角,在这里男性是观看者,而女性则被定位于“被看”。前面列举的三首海棠/苹果花诗,拟人的花儿都是被看的对象,而且不论作者是男是女,都流露出男性话语权的气息,足见男性中心视角在文学中的强大。

但以花隐喻女性又与美学中的崇高/优美、阳刚/阴柔的区分相关。其中既有性别特征和美的自然属性,也有男性视角加于女性的社会规格乃至于对自然的扭曲,分辨清楚亦属不易。举个例说,《红色娘子军》的女主人公叫吴琼花,“文革”中江青组织改编样板戏时,被更名为吴清华。体现在“清华”这个名字上的意思是:比作花花草草就是对女性的贬低,女孩子也要和男性一样做战士,在名字上、在工作上都要和男的一个样。但是王蒙认为:“这个更名也流露了非女性主义、羞于女性特点主义。”(《读书》,2009年第10期)如果说,女性非要用男性化名字、非要干打仗和拼体力的活,才能与男性平起平坐的话,岂不也是从整体上贬低和否定女性的地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