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段崇轩
中国古代朴素优美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其实是概括了社会人生的一些基本样态，成为后世文学不断翻新的重要母题。“牛郎织女的故事”就是一个经典例子。话说偷空下凡的织女，与牛郎结为夫妻，他们相亲相爱、男耕女织、生儿育女，小日子过得充实而幸福。老奶奶王母娘娘风闻此事，勃然大怒，立马派遣天兵天将把织女捉拿，带往天宫。牛郎用一对箩筐挑了儿女，披上神奇如双翼的牛皮，在后面紧追不舍。就在这时，王母娘娘驾着祥云赶来，顺手从头上拔下金簪，在他们中间潇洒一划，一条波浪滚滚的天河出现在牛郎织女之间。从此，牛女遥遥相望，以泪洗面，痛哭不已。王母娘娘为二人的坚贞爱情所感动，同意每年的七月初七让他们相会一次。这天千万只鹊鸟群聚天河，口尾相衔搭起一座鹊桥，让牛女相聚。这个爱情故事后来演化出无数的诗词、戏曲，流传世间。它表现了作为封建统治者的王母娘娘对年轻男女爱情的扼杀和对“人权”的无视；表现了年轻男女爱情的美好和坚贞以及他们的弱势无助。
我不知道铁凝在创作《春风夜》时，有没有想到牛郎织女的故事。但客观上这篇作品暗合了牛女爱情的母题，或者用专家的话说在小说中引入了民间传说的“隐性结构”，因此才具有了一种醇厚的思想和艺术魅力。妻子俞小荷与丈夫王大学，一个在京城打工当保姆，一个开大卡车在全国跑运输。半年了没有见面。丈夫开车路经京城，专门在郊区的小旅馆住宿，约好与妻子一会，商量家事、重温感情。他们见面、说话、吃饭了，但因妻子没带身份证而不能同居。双方渴望已久的激情难以释怀。在料峭的春寒之夜，在亮着灯光的窗户之外，他们徘徊复徘徊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只好带着不甘依依分手，各自又奔向自己的人生轨道。在这对正值壮年的农民工夫妻之间，也隔着一条“天河”。他们是那样恩爱，但却各居异地不能厮守。有幸相见，又不得尽情尽兴。这不正是当下数千万农民工的生存境遇吗？不正是一个现代版的“鹊桥会”吗？
底层文学的强劲势头已历数年，而且必然会持续下去。这是整个社会现状在文学上的反映。2010年我有幸做了一回“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初评委员会评审委员，通读了申报的二百余篇作品。惊讶地发现，表现底层社会和民众的作品竟占了最大的比重。同时深切地感到，众多的作品都局限在几种老旧的写作模式里，譬如“苦难展览”式、“劣根揭示”式、“民间诗化”式等等。不少作品也切入到了底层人物的精神情感世界中，但找不到发展的脉络与“焦点”，显得模糊丽薄弱。而铁凝对底层人物的生存与情感，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与理解，这大约与她年轻时长期的插队生活有关。她说：“耐心而不是浮躁地、真切而不是花哨地关注人类的生存、情感、心灵，读者才愿意接受你的进攻。你生活在当代，而你应该有将过去与未来连接起来的心胸。”（铁凝：（（铁凝文集》卷三，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页）这就是说，你要刻画人物，就要抓住他当下的精神情感脉动，并把其放置在过去与未来的历史链条中去突显。那么，农民工俞小荷、王大学当下的精神情感是什么样的状态呢？是在含辛茹苦的奋争中，对夫妻感情的渴望和对未来幸福文明生活的憧憬。这样的精神情感“焦点”，又与他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紧密相连。铁凝精准地抓住了它，并出色地表现了它。这就突破和超越了当下一般的底层文学作品。铁凝是一位具有“善良之心”和“温暖情怀”的作家。她看到了巨大的城乡差距、贫富悬殊，她为此而沉重、忧虑，但她并不丧失信心和理想。她在小说中描写了冬天已经过去，“春风”已然拂面。她表现了这对农民工夫妻家庭的重负、打工的艰辛，同时也描述了他们生活的起色，鼓起来的钱包，女儿在京上大学，儿子在家准备高考，未来充满了希望。作家在焦虑、怜悯中又满含着欣慰、期望。整部作品洋溢着一种深切、温暖、俊朗的艺术主调。
短篇小说的魅力在哪里呢？就在于它于“有限”的时空里，透露了“无限”的蕴涵。铁凝对此有着深刻的领悟。她说：“我一直觉得格局可以小，但是气象应该是大的。我们总是在纠缠到底写大事呢还是写小事呢，小事也可以有大气象。好的作品为什么好，即使它是写一个很小的事情，但它表达的现实是很广阔的，气象万千的。”（铁凝：《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8页）《春风夜》写了些什么呢？只是写了一对农民工夫妻，一白天一晚上在京郊春风旅馆的会面故事，但却表现了或者说浓缩了中国当下城乡社会的强烈反差和农民工的尴尬生存。透过这一幕情景，我们看到的、想到的该有多少啊！俞小荷和王大学，从农村到城市，他们为社会奉献了那么多，付出的是那样大，但他们在城市却没有立锥之地。他们花钱开了旅馆房间，却因俞没带身份证，“两会”期间派出所检查无证留宿人员，而使他们不能尽夫妻欢情。京城楼房林立，多少上流人士纵情欢乐，与这一对农民工夫妻却远隔山水。城乡之间的“天河”是谁制造的？是制度、是官僚、是文化？还是别的什么？这对农民工夫妻，他们为了亲人和自己的生存幸福，包果园、跑运输、当保姆，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捧心血，相信他们会靠自己的辛劳在城市、哪怕是县城有一个小窝安身，相信他们的儿女大学毕业能够体面地进入城市。这是一种多么执著的人生，多么可贵的精神！它代表了传统农民的一种文化性格，代表了今天不少农民工的人生追求。当然，进城农民工也有不务正业、违法乱纪者，但只是极个别现象，农民工大军的主体无疑是由俞小荷和王大学这样的人组成的。对于这样的农民工，国家、社会理应给予更多的关注、尊重和扶持。但我们给予他们的太少了，甚至有时在歧视和剥夺他们。俞王的遭遇可以说是农民工生存的一个缩影，值得政府官员、社会学家乃至每个城市人的高度重视和认真对待。王大学恳求那位古板的旅馆服务员“理解万岁”。其实应该是城里人主动去理解和关爱这些农民兄妹们。
底层文学自然要塑造底层人物形象，但现在一个常见的现象是，作家往往重故事轻人物，人物形象常常是模糊的、理念的、符号化的，严重削弱了底层文学的艺术力量。铁凝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短篇小说创作，经历过严格的现实主义写法的训练，在塑造人物上有着厚实的功力。《春风夜》中的两位人物形象，逼真而丰满，坚实而富有诗意，在当前的底层人物画廊中，显示出独特的神采。诚然，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作家在创作中过多地堆积细节，叙事上用油画的手法精描细染，环境和背景的浓重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人物形象主体，这倒是值得作家引起注意的。俞小荷是作品中的第一号人物。她是千千万万农家主妇中的一个，长得端正而不算漂亮，也无特别的才能。但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身上，却深藏着优秀的品格和美好的人情人性。就像一块璞玉，外表朴实无华，而内里晶莹温润。也许铁凝钟爱的正是这样的人物吧。在整个家庭中，她吃苦耐劳，善待父母儿女，在治家上有胆有识、精打细算，是一个出众的“掌柜的”。在处人为世上，她宽厚待人，知恩图报，当保姆“干活认真，肯出力气”，是一个合格的“打工者”。在同丈夫的关系上，她贤惠温情，体贴入微，宽厚大度，又会一点矫情和调皮，是一个具有慈母情怀的“贤内助”。特别是在丈夫长年跑车，得不到性爱的情况下，她主动允许他去找别的女人，却不许他同女人“养出感情来”。更表现了她对丈夫的同情、理解、包容。对她来说，这种许可是苦涩的，但也是无奈、理智的，甚至可以说是深明世理和人性的。正是在这样一个“点睛”式情节中，显示了一个普通家庭妇女的广博胸怀和开放意识。她不仅在事业上具有了开拓精神，而且在头脑里增长了现代观念，正在成长为一个“新人”。作品中的第二号人物是王大学，他长得“高大硬朗”，生性诚实憨厚，但却文化程度不高[来自wwW.lw5u.cOM]，“也不爱动脑筋”。他对大他四岁的俞小荷一片真情，体贴爱护，甚至有点依赖，也乐意在妻子的指挥下干活谋生。当他听懂妻子的许可时，他急赤白脸地嚷：“你个不要脸的俞小荷，胡吣些什么啊？”显示了他对妻子的珍惜和忠诚。这是一个勤劳、单纯、质朴的好男人。俞王的家庭是贫困的、艰难的，但也是和谐的、幸福的。
这里还要说到这对农民工夫妻的性生活问题。这是广大农民工生活中一个突出的、重要的现实问题，但由于道德的禁忌，人们掩饰了它，不敢面对它。铁凝在小说中着力表现了它，但又显得那样干净、巧妙、含蓄，意味深长。作家通过小说提出了一个尖锐的社会、人道问题，呼唤各阶层人们正视它、解决它。作品一开篇就写俞小荷一遍一遍“仔细”而“隆重”地洗澡，夜里梦见丈夫同一个陌生女人做爱，就寓意着女人对性的渴望、对丈夫的担心。而王大学创造机会与妻子相会，一见妻子不管房间有人就要行动，更显示了这位壮年男人的饥渴难耐。而白天房间里同伴睡觉，晚上服务员坐镇监视，他们终于未能如愿。这才逼出了女主人公一边给钱、一边痛苦而理性的许诺来：“知道你苦，我什么都能容。钱你再留一百，只一样，走到哪儿也不能养。”“一养，就养出感情来了。我丢下一句话你听好，你只能……提上裤子就走。”我几次细读作品，每看至此就涌上一种抑制不住的感动。尽管夫妻俩的见面是愉快的、务实的，他们商量了许多家事。俞小荷看到了丈夫忠贞不贰的态度，分手后又收到了丈夫用手机短信发来，让她鼻酸落泪的“宝贝儿”爱称，但这次难得的“鹊桥会”还是留下了深切的遗憾。作家通过这样一个匠心独运的情节，强烈地凸显了沉重的社会现实和农民工的无言困境。
“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纵然牛郎织女每年七月初七可以在鹊桥上相会倾诉，但那幸福终究是短暂的，天河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俞小荷、王大学在春风旅馆留下了遗憾，但他们在北京读大三的女儿也许不久会在京城有一间小屋，他们的打拼也完全可能在城里赚得一小块地盘，理[来自www.lw5U.coM]想并不遥远。让我们祝福他们！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