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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悲伤的颠覆者”——读蓝蓝的《从这里,到这里》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44        返回列表

/【北京】冯强

2009年夏天,在风景如画的瑞典哥特兰岛上,蓝蓝同王家新等诗人相约写一首“哥特兰岛的黄昏”的同题诗。在诗的结尾,蓝蓝写道:

哥特兰的黄昏把一切都变成噩梦。/是的,没有比这更寒冷的风景。

黄昏时刻哥特兰岛天堂般的美景使诗人仿佛遭受到“无意的羞辱”,哥特兰的美好换来的是诗人的罪感,而诗人的罪感又颠覆了美景,宛若沙漏,美被一点点瓦解、漏下,美得越饱满、充盈,漏下的痛苦和空虚就越大。在波罗的海圆满的日落面前,“我是个外人,一个来自中国/内心阴郁的陌生人”。诗人加强了自己的身份属性,一个中国诗人,焦虑于这片土地众多的苦难,这些苦难使她所见到的任何一种美成为“不洁的幸福”,它们是沙漏的另一端,在不停的颠覆中获得自身的意义。因为“完美’即是拒绝”,拒绝他人,拒绝对他人的想象,拒绝对他人痛苦的想象,而这恰恰是蓝蓝界定善良与否的重要标准。在蓝蓝那里,美是残缺的,为善留下余地—一

临街钟楼的半截梯子微微一晃/撤回云端。沙漏突然停了——

这是《大天使>中的句子,也是蓝蓝的本色。读她的诗歌,常常能感受到从云端放下的梯子,有天使在梯子上上下。而有了梯子的放下和撤回,美和善的辩证就达到一个平衡,沙漏就停止,那些细细漏下的良知的沙子重组了风景,“这细碎的缺失使他完整”——

大地在飞,丑陋的疤痕/被他的双翼抬起。这悲伤的颠覆者/垂下他的眼睑。……/他以

阳光遮脸,以灯火后的阴影/以发黄的沉沉书页。他消失在明晰中

(《大天使》)

飞翔时被双翼抬起的丑陋疤痕,这种残缺的美扩大了诗人“视力的阴影”,使她写下了带着阴影的诗歌,这阴影既有伦理上的包容性,也有美学上的神秘感:

……如此缓慢/搬动光明之词的黑暗。

(《活着的夜》)

我们来看看这些“光明之词的黑暗”。一般情况下,西方的理论旅行到中国会变得失去大部分说服力。同样,在西方显得光明的词语和警句到了中国也会因为语境的丧失而显出阴影。毋宁说,能否“搬动光明之词的黑暗”就是考验中国诗歌对本土经验的处理能力的关捩:

“生存,还是毁灭?”/哈姆莱特在说话。而我的问题却是/关于沉默的罪过:卜“是说话,还是毁灭?!”

(《克伦堡》)

现在流行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和西方主义(Occidentalism)都以民族国家为单位,而且根本上它们都是一种西方话语,尤其是前者,是西方话语内部对主流的自由民主话语的一种批评,而后者则可以视为其反批评。它们以权力关系为核心,是对权力关系的一种再认识。在《身份焦虑》-诗中,蓝蓝批评了中国诗歌界中存在的以“汉学家的尺寸”来度量诗歌的风气,她以个体生命为本位,将被民族国家本位掩盖的内部矛盾揭示出来,她写[来自WwW.lw5u.com]诗献给1975年8月石漫滩垮坝事件的数十万死者(《真实》),献给在1994年12月8日大火中被烧死的三百多位师生(《克拉玛依之夜》),献给上世纪早期“文研会”的诗人徐玉诺、“反右”中受到政治迫害的诗人马长风(《鞋匠之死》《纪念马长风》),献给普通的劳动者、矿工、公民(《一个僧人教会我》等)。如果说东方主义和西方主义偏向一极而憎恶、仇恨另一极,“从这里,到这里”这样的命名则明确拒绝了这种以某一地域、某一种生活方式为中心而以另一地域、另一种生活方式为陪衬甚至敌人的思维,在诗集的后记《寻找与裂痕对位的言说》中,蓝蓝将两种生存并置对观:

自2005年起,因为生活的原因,我常常来往于京广线上。坐在明亮或昏暗的车厢里,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华北大地,忽而又是映入眼帘的高楼密布的都市;身边上上下下的旅客,身着不同的服装、有着不同的口音,显示出他们不同的身份……这是他们的生活,同样,也是我的生活和羞愧,是我自身经验中深深的裂痕。

无论是北京还是华北农村,都是诗人念兹在兹的“这里”。这不再是东/西方主义围绕民族国家进行的敌——我想象,也不仅仅是对权力关系的再认识,对他人生活的好奇、同情和因理解而生的羞愧让诗人给出了对于生命和人性的深层次理解。凭借诗歌的想象力,“使得人与人、人与万物同为一个整体的生存体验成为可能”,同时,诗人对诗歌想象中的权力关系难得的清醒又使得她了解“自身经验中深深的裂痕”。蓝蓝曾说“在面对时代的美杜萨那使一切都变成石头的沉沉目光时,想象力既能够成为一面遮挡它可怕面孔的盾牌,同时又能使它的恐怖面容真实地反映在这面盾牌之上”(木朵:《蓝蓝访谈:更多的是沉默》)。一方面,语言遮挡和反映了时代,另一方面,时代也激发和深化了语言,“生活带着诗意的伤痕,而诗歌则带着生活并不光彩的暗疾”(耿占春:《宁静的源泉》)。语言和时代的相互伤害和相互支援在蓝蓝那里得以充分地展开:

我的鼠标在黑暗地洞里奔窜,寻找一个/光明的出口。荒凉的楼群不可触及/语言犁头找不到泥土里/最细的草根,那门缝夹疼的一丝光亮

(《现在,不可触及》)

……摇动铁轮的手臂/被活塞催起一火苗窜上来。一扇窗口/飘着晾晒的婴儿尿布,慢慢升高了……

(《未完成的途中》)

村庄埋下了道德的栅栏。纪念碑/在会议桌上矗立。棺枢悄悄运进了城。

(《即景诗》)

我的脸像一块石头被扔进坚硬的深夜

(《克拉玛依之夜》)

这些句子属于当代诗歌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批判,但即使从纯诗的角度看它们也无可指摘,反而是时代的语境让这些悲愤显得更加纯粹,弥足珍贵。现实非但没有限制诗人,反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帮助了她。对他人的情感——对他人痛苦和欢乐的想象——并没有减弱诗歌的修辞,反而激发出语言自身所葆有的神秘效果。蓝蓝认为好诗有它失控的部分,“会有我们的感情和理智在一开始作一个引导,但随后会发生什么,我们自己也预料不到。感性和语言的神秘会在创作中突然拐弯,有时会甩开理智的控制,自己朝一个方向奔去。这也许就是诗歌迷人的魅力”(王西平对蓝蓝的访谈:《写童话的“温色”诗人蓝蓝》)。语言会在理智的大路上突然拐弯,去寻找自己的欢乐,而更多的时候,是语言的迷途知返,重新拐回悲哀而无奈的现实当中:

此时,是我悲哀于从没有扑进你的视线/在词语的废墟和熄灭矿灯的纸页间,是我//既没有触碰到麦穗的绿色火焰/也无法把一座矸石山安置在沉沉笔尖。

(《矿工》)

这样一个内在的辩证可以通过诗人关于“拐了弯儿”这一意象的不同处理得到直观呈现:

……站在窗前,/我想:我爱这个世界。在那/裂开的缝隙里,我有过机会。/它缓缓驶来,拐了弯……

(《未完成的途中>))

诗人啊,你想象力的翅膀/在通往高超技艺的途中/-拐了弯儿

(《良知》)

后者是诗人放在诗集扉页的几句诗,将二者参读才会得出相对完整的意义。我将这一“拐了弯儿”视为词语和语境的互渗性。互渗性的前提是“裂痕”,“从这里,[来自wwW.lw5u.cOm]到这里”这样一个标题已经向我们暗示了这个裂痕的存在:重复出现的“这里”让它有一种迷人的摇篮曲般的沉醉,无疑它也是睿智的,将京城和华北乡村合二为一之后又将其拆散,使每个独立的部分又获得一种整体的粘连感。“裂痕”既意味着命运的整一,也意味着命运的离心。读蓝蓝的诗歌,如果不能读出“裂痕”,读出那些“光明之词的黑暗”,那些中国当代的语境对词语的纠正,我以为就是不充分的。蓝蓝会“因为没认出一条微小的裂缝而羞愧”(《有所思》)。如果说词语是分享的最初可能,那么词语也是不可分享的最初命令,因为不同的语境会促使其从抽象向着具体分裂,词语和语境互为相遇和对话的前提,二者只有在不断的渗透中获得自身的意义。这种互渗既发生在单纯的个人记忆当中,比如“经七路梧桐树上的白鹭”(《白鹭》),也发生在更具时代感的民族关系中,翻翻诗集的最后一首诗,也是组诗《(阿克苏诗笺》的最后一首《七月》,我们会再一次发现“搬动光明之词的黑暗”的“这悲伤的颠覆者”:

阿瓦提,美丽的胡杨和白杨/我的嘴唇留下过杏子的甜蜜/拥抱我的沙漠的热风和夜空的星辰/在这个时刻惩罚了我:/木卡姆,你的歌声/是多么美一有着黑色洞口的绝望!

一次事件改写了整个组诗的语境,让天堂沦为地狱,让赞美沦为羞愧,让客人沦为潜在的敌人。帕斯认为:“诗歌正是现代政治思想所缺少的伟大因素。”(帕斯:《我的思想就是一些意见》,赵振江译,《南方周末》2008年1月31日)“对他人的感情”作为蓝蓝写诗的初衷和持续的动力,正是帕斯指出的诗歌能够为现代政治提供的宝贵因素。“只要一个人还有对他人的想象力,只要人是各种关系中的存在,那么你就无法只盯着自己的那点‘痛苦’,其他人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况且你自己也身在其中,在一个人类社会的现实里。”(蓝蓝:《寻找与裂痕对位的言说》) 蓝蓝的可贵之处在于,她将颠覆者的角色贯彻到底——她的自省意识,她对自身优越感的警惕使她常常推翻自己,从崭新的角度重新审视自己:

我的手也击打过他们的脸/以优雅的书斋生活的方式:/背影踯躅的老妇,惊恐的孩子的目光/腐烂在桥洞下的姑娘的乳房/我的手还在掩着自己的面孔/眼睛却瞥见——//拿笔的手已经洗不干净……

(《日常生活》)

有时,一声遥远的哭泣,一个孤单离去的背影抛出绳索/从深渊救出我。//我认出那张我曾无情击打过的脸。

(《钉子》)

从这样对自身的颠覆中我们读到了一个当代诗人的真诚。我仍然想起《大天使》中那个停止了的沙漏意象。在为王家新《为凤凰找寻栖所》一书写的评论当中,蓝蓝写道:“因为历史的原因,中国很多的诗人常会处于‘二元对立’的矛盾和思想方式之中,或强调‘介入’生活,或专注于对‘纯诗’探索。对此,王家新重提诗人的‘承担’一词,来超越这种‘二元对立’。他提出‘把一个时代的沉痛化为深刻的个人经历’,他赞赏‘从内部来承担诗歌’,都有助于我们把握到问题所在。这种对于‘介入’和‘纯诗’的双重纠正,‘使写作有可能在一个更切实的起点上展开’。”(蓝蓝:《读王家新<为凤凰找寻栖所>)具体到个人,知行相合的承担就是使沙漏停止的时刻,这种承担不是奴才式的逆来顺受,相反,它是一种寻求独立和自由行动从而摆脱被看护状态的努力,这是当代诗歌所潜隐着的政治功能,也是当代诗歌的活力所在。

(本文略有删节)

作者:冯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