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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书,及其之间的命运——读庞培《谢阁兰中国书简》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30        返回列表

/【四川】柏桦

今晨,我的目光再一次决定性地跟随庞培的新诗集《谢阁兰中国书简》慢慢移动。一个多月前,当我刚收到此书的电子文本时,给他回过一封短信。在信中,我说道:

所寄诗集反复读了几次,于今晨全部读完,但我仍以为这仅是初读,因这部书还需我再找适当的(决定性)机缘多次细读。不过,这本书带给我扑面而来的总体感非常好,此点无疑!其中时时闪现出你一贯的且[来自www.lW5U.com]具有专属你个人徽记的饱满热忱之抒情细笔。其中好诗真是太多了,尤其是后半部,特别密集。我最喜欢第53首,完全是神仙手笔(见后)。第43首也非常吸引我,一下就把我卷入了中国西部一个风雪交加的现场,而且此种写法堪称虚实相间、情景交融的写作典范(见后)。

以下,我将以诗文互见的形式向读者介绍庞培这本别具一格的新书。为何说别具一格?那是说此书看似出自谢阁兰——文本—之客体,实则出自庞培作为诗人这一绝对主体,以及他那入神的艺术匠心与手腕。先引来一首前面刚提到的第53首:

假定后世的人还记得他

他们会说:他的手上曾经拿过两本书

轮船航行过大海

仿佛骑手骑跨在马上

他们说:他每天晚上

都在等爱人来信

他到过的那个国家

很多地区和村庄,久已湮没

这就是我在一天午后做的事:

我踱出古南京城门。我的手上拿着两本书

读此诗,即便我们对其史迹未作全面之了解,也同样会被其飘逸的古铜色美学所感染,不是吗?我就一下进入了“中午有太古之感”(艾米莉,迪金森语)的“午后”感觉,在幻觉中,仿佛“我踱出古南京城门。我的手上拿着两本书”。其实,此诗之美清澈如少年之明眸,不必啰嗦。在此,我更想掉转一笔,为读者指点出其背后的故事;或者,这样说,我更想以这些故事与庞培这首诗的文本来做一番互文对照阅读。

诗中的“他”正是庞培这本书中的主角——谢阁兰(Victor Segalen,1878-1919)。这位与中国有着深缘的法国人的确是一位奇人:他是职业医生、公使馆译员、考古学家、作家、旅行家、中国古典文物学家、汉学家,而在这一切之上,他更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所写之诗,篇篇与吾国乡野、城郊、寺院、名山、河流、都市、陵园,甚至碑林有关。譬如他那本著名的诗集((碑》,就来自西安古碑林的启示。

谢阁兰从小讨厌大海,但终其一生却以航海医生为主业。这位年轻的医生,1902年便乘船横渡大西洋,经纽约、旧金山,去到南太平洋的法属波利尼西亚任医生。在那里,他边行医,边进行毛利人传统艺术研究,同时搜集[来自WwW.lw5U.com]高更死后的画作并写出小说《远古人》。有关谢阁兰所写毛利人的事迹,庞培在他这本书中均有灵动的书写,这里不多说,仍回到此诗第二节:“轮船航行过大海/仿佛骑手骑跨在马上。”这两行诗的构句法读来特别谐于唇吻,给人有“船在海上,马在山中”(洛尔迦:《梦游人谣>)的入画之感。除本身洋溢的诗性外,作者也顺手交代了谢阁兰的本事,即这位不爱海的诗人,却注定了被海所纠缠。且看:1909年秋天,他又是坐着轮船,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在中国,谢阁兰“骑跨在马上”东奔西走(我就曾见过谢阁兰一帧摄于中国的相片,他骑在一匹美丽的白马上,英俊地微笑着),一会儿在天津讲授医学,一会儿去东北灭鼠疫,一会儿到长江上游测绘源流、水位,一会儿去西部考古,并写出《中国西部考古记》。如风一般的中国生活,一晃就是八年;1917年,谢阁兰为在北京筹建法国汉学研究所,更是如风一般,来往穿梭于巴黎、北京。

1919年的某一天,四十一岁的谢阁兰突然猝死于家中浓密的树阴下,手中正拿着一本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室内书桌上也正摊开着他那未竟的手稿《中国的石雕艺术》。真巧,恰恰是两本书。这犹如庞培在此诗首尾两节所示,即神秘地逸出之两句诗:“他的手上曾经拿过两本书……我的手上拿着两本书。”当然,谢阁兰一生阅读、著述极多,岂止两本,仅有关中国的诗文及研究著作就有一百多万字。而诗人庞培仅此“两本书”,便举重若轻地画出了作为诗人的谢阁兰——他那法国人式的轻逸肖像,同时,也画出了所有轻逸诗人的肖像(包括庞培本人的肖像)。正是这“两本书”,让我在前面脱口说出了庞培这等笔法为“神仙手笔”。在其手笔中,即在这仅仅十行的小诗中,作者浓缩了谢阁兰一生的传奇,这传奇不仅属于谢阁兰,如前所说,也属于所有轻逸的诗人。为此,我可以说,这是一首个人的诗,也是一首普遍的诗:它担起了所有诗人的小任务,也显示了所有诗人的大象征——人与书,及其之间的命运。

在如下第35首及第39首中(这二首是我随手的取样,这样的诗在整本书中几乎贯穿始终,不胜枚举,甚至还有更隽永者),我们见到的亦不仅仅是谢阁兰的轻逸形象,更是庞培本人书写时的轻逸之姿,这形象或姿势引我们流连忘返于诗行本身,同时也低回遐思于一个诗人美丽的命运;谢阁兰或庞培,在这里,我们已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打量着自己的形象,并歌唱着我们祖国清秀的山水:

35

我的祖国和我隔着一条河

一条夜晚的河

在岸的倒影中

我仿佛看见:

童年村庄的潋滟波光

无名的远方,一样的夜雾……

39

一只跃上枝头的小鸟知晓

晨风多么轻巧

在古代

在一个清晨

你曾经是我

我曾是枝头那只小鸟“无名的远方,一样的夜雾……”此句让我想起了晚唐诗人张祜《题金陵渡》中那赶路或歇息的温暖旅愁:“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也想起俄罗斯早春的雾气,想起勃洛克的诗句“道路轻轻飘向远方”。诗人的一生——谢阁兰和庞培——真是轻逸呀。

而在这轻逸的“晨风”之外,庞培在这本书里也有形体丰满的徐徐雕刻,踏实的纹理与细笔描摹,如下两首,虽是写谢阁兰在中国,尤其是写他在西部的探险生活,而我更乐意将其看做是作为诗人兼旅行家的庞培在祖国的大地上漫游的经历(需知庞培也曾在中国的西部,甘孜、西藏等地旅行过,并经受了“可是我的血液,我的心脏不行了/承受不了高原肆虐的风”这类冒险):

43

现在是午夜了

我的海军部译员身份仍旧有效

可是我的血液,我的心脏不行了

承受不了高原肆虐的风

经过了六个山

损失了两匹骆驼。一匹马

摔到底下湍急的岷江

损失了两箱食物,一箱佛经

除了我心中的兰波

我身上的银两和焦虑

我不知道我还剩下什么

勇气?一根剔牙的牙签?

这些风夹杂雨雹

今晚不会停。整整三天

我们的驼队停在这个黄教村子里

动弹不得。不!明天天一亮就走

向导睡死了

渡河的艄公白天逃得无影无踪

厨师的锅坏了。村子

仿佛失事的船只在飓风中……

明天……前方还有更高的群山

前方还有百丈黄沙——

乱卷的乌云下面

世世代代的黑暗

48

悲痛的舷行仍在继续

我无法作美的停留

我既已置身湍急的水流

就无法让自己归属陆地

我能够到达的目的地,或许

是夜色本身,跟深邃的夜空

一样未知,我自己

也是未知本身,与我途经的一切相融合

我是中国人,欧洲人,日本人,西藏人

我来自巴黎、德格、香港、南京

来自偏僻的雅安府

宝鸡、北海道、波尔多……

甚至无法追溯的古老种族的一支

我来自太平洋南岸的海滨渔村

来自陆路无法抵达的高原绝域

除了孤独,没有其他信仰

我的信仰在途中

不停地航行以及如何让船只避开隐滩

是我虔诚的祈愿之一

眼下这条由嘉陵江转称为长江的

河流,是我至圣的天主

江水是我的大教堂

水流奔腾,是我回荡的钟声——

我来自海上的飓风

啊,我灵魂的钟绳荡漾在风里

为什么一名纤夫的一生不是我的一生呢?

当他赤脚抵着江边的绝壁

用肩膀吃住逆流中船的力

我的命运果真是在上游

顶着冬天凛冽的寒风?

我还记得那难忘的2008年夏天,庞培与祝勇、蒋蓝一行去四川甘孜,那里夏日的风宛如冬风,而我们诗人的命运“果真是在上游/顶着冬天凛冽的寒风”?

结尾一首,写来五行,且十分珠联璧合(“66”这个数字亦好,给人以循环不已之感),庞培与谢阁兰最终又一次合二为一了。返回去再观全书,一遍览过,作者写的虽是“谢阁兰中国书简”之事,却处处让我注意到作者自己的思与行之事。在这最后五行里,我看到了20世纪初的一幕:谢阁兰正乘船驶向中国的寒流,旋即,他又恍若一名古代的勇士,策马驱人中国古老的西部;与此同时,我亦看到了庞培现在的故乡江阴,那里,宽阔的长江水面上,白雾茫茫,大雪纷飞;两位诗人、两位旅行家正在隔着东西方的百年时空,彼此眺望,彼此歌唱,难分难舍,意犹未尽:

66

轮船召唤着寒流

像古代的勇士身怀宝剑

我童年的心热烈追随

故乡白茫茫的江面

大雪纷纷……

2010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