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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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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最“笨拙”的人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50        返回列表

子梵梅

当同时代诗人在烽火连天、盛唐气象的上世纪80年代纷纷进入诗歌创作的繁盛时期时,吕德安也迎来了他诗歌写作的黄金时段。

所不同的是,当第三代诗人(准确说是朦胧诗之后的诗人)都在效仿欧美翻译体,极力追随和模仿国际大师的意象和风范时,即便是优秀的诗人,也舍身陷入轰轰烈烈的当下生存境遇的体验、急切快速的呼应,和寻求表达的痛快的泥淖里——就是在这样的风起云涌的时代大背景下,有一个人,他安静地、不急不缓地独自走在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上,他因此没有被很多人看见。但是,他却被少数具有慧眼的人看见,从而众口相传,成为“诗人中的诗人”(丁当语),他就是吕德安。

有一个故事值得赏味,可以从这个故事跟踪吕德安的性格和诗歌履痕。

2004年于坚应邀到美国哈佛大学朗诵诗歌,他邀请了那时在纽约的吕德安。朗诵过后,于坚被请入楼下大厅,里面正好是前诺贝尔奖得主希尼在作演说。吕德安因为座位满了被挡在门外没能进去,他也毫不在意,坐在门口耐心等候,于坚出来后兴奋地司吕德安:“你说在同一天,在同一座楼里,我在楼上,希尼在楼下,这意味着什么?”吕德安习惯性地静默了一会,慢条斯理地答道:“这意味着:你在楼上,他在楼下,我在门外面。”

正是这个“门外面”,成全了吕德安为当代重要的诗人。他对自己的诗被发表在哪里,有谁正在谈论他,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不知情的,也不懂得去探听和询问。若是正好有人提起,他会真诚而有点木讷地“哦”一声,至多再加一句“是吗?我都不知道”。过后也不会去找来看。他的注意力只在于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其他的事跟他无关。

对于吕德安而言,他的不在意,他自己是不知道的,因为他连自己是否“不在意”的心思都不懂得有。这样来自于天然的淡泊,来自于无所企求的性情,几乎可以说是一份资质,所以他身上的干净是难以被学习的。很多人并非是这样,他们在很多场合宣称自己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并以此自满和自诩,实际上恰恰是一种怕被遗忘的高调的姿态。

由于吕德安对自己被评论或被褒扬有着天然的盲区,因此连这个“盲区”本身,也已具备了自足的“诗意”。一个在20世[来自wwW.Lw5u.com]纪80年代初就走在同代人前面,甚至走得更远的诗人,一个在第三代中发出不同于同时代的声音的人,他以干净、天真、无求独立于诗坛,独立于“门外面”。遗忘是别人的事,记住也是别人的事。

正因为身心没有辎重,在前不久吕露给他做的访谈里,他说:“我像个农民,我的情绪不怎么生病。”这是一个农民似的诗人扎扎实实生活和写作的根基。

1981年,是个什么样的年份?三十年前的1981年,吕德安写出这样的诗:

沃角,是一个渔村的名字

它的地形就像渔夫的脚板

扇子似的浸在水里

当海上吹来一件缀满星云的黑衣衫

沃角,这个小小的夜降落了

人们早早睡去,让盐在窗外撒播气息

从傍晚就在附近海面上的几盏渔火

标记着海底有网,已等待了一千年

而茫茫的夜,孩子们长久的啼哭

使这里显得仿佛没有大人在[来自www.lw5u.Com]关照

人们睡死了,孩子们已不再啼哭

沃角这个小小的夜已不再啼哭

一切都在幸福中做浪沫的微笑

这是最美梦的时刻,沃角

再也没有声音轻轻推动身旁的男人说

“要出海了”

(《沃角的夜和女人》)

海子很喜欢吕德安的诗,这个消息是后来吕德安在一封骆一禾给他的信件中提到的。骆一禾说海子在一次《幸存者》(《今天》之后北京最重要的诗刊)的活动发言中,以吕德安等人为例提出当时的抒情诗有着芒克那一代所不曾达到的丰满和富足。当吕德安无意间跟我提到这个话题时,他真诚地说:“其实我很喜欢当时芒克的诗。”——就是这样一个不知道如何去对待别人的赞美的人,在面对同行诗人的褒扬时,他反过来以天性中的诚恳,给被批评者以激赏,这需要一个人具有真切而开阔的胸怀。

吕德安一直认为黑大春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很多人不解,因为黑大春太过于抒情浪漫,怎么可能对吕德安这样内化的抒情方式有影响呢?但吕德安从来都觉得,黑大春对他的影响很大,而且经常提起,饱含惦记和感怀。

这个问题后来在我阅读吕德安的全部诗歌后得到了解释。吕德安和黑大春有两个共通之处足以让他们心有戚戚,一个是幻觉和天真的部分,一个是率真迷人的情怀。二者兼有,互为应和。所不同的是,吕德安的多情用他的天性安然和自在内化为丰沛的感情,但又得到有效控制,是落到地上的沉实和稳扎。黑大春则一贯是狂泻般抒情,到最后甚至出现了“故土”、“祖国”这样的庞大概念而难以收拾。

其实,真正对吕德安的诗歌产生影响的应该是这两个诗人,一个是西班牙的洛尔迦,一个是美国的弗罗斯特。意味深长的是,这两个大师的共同处是都有民歌风,都擅长对日常事物的观察发现和对日常口语的敏感。在吕德安的诗里,民谣的节奏、气息贯穿其中,亲近多情,诗意饱足。“我从民谣中意识到一种类似音乐的对位法”,他直接吸收民歌疏朗、简洁、通透的特点,并让民歌滋养着他的诗歌。

吕德安的诗歌描述有魔幻感,读者常常会被他独有的气味裹挟进去,与之心游神荡。在某一行某一句里,突然意外地愣住,惊诧,随即发出感同身受的叹息。魔幻感有别于玄妙、出离现实的幻想,是紧紧咬住现实的魔幻魅惑,如《无题》。同样具有如此魔幻力量的还有《土豆》,只有对大地和大地上的万物怀有感恩的人,才有资格拥有那样的感觉,才能够把土豆种植在诗里变成金币。

他的触觉是神奇的,获取通感的能力十分强大,《雨天》短短四行,足见其对各种感觉调动的神秘性关联和天然自成。“作诗的时候,我尽量避开与所谓的真实感纠缠不清。我只是竭力捕捉一个个易逝的但时而又会出现的词,这些词意味着你必须等待,顺从,倾听,就像一个猎人守候在原始森林一样。”(吕德安:《天下最笨拙的诗》)

我听见一所白色的学校、

陷入了永远的重复的阅读

而另一所绿色学校

正在寂静中努力解散队形

(《雨天》)

“父亲”在吕德安的诗里占有隐秘而尊崇的地位,很多人只记住《父亲和我》,其实,他有好几首诗都写到父亲,而且都是值得人们去记住的优秀之作,比如《冻门》《死亡组诗》《继承》。

《冻门》里的父亲,是一个具有十足威信的父亲,是用寂静显示威力的父亲,“父亲只消轻轻一站,你就立即现身”——在对场景的描述中,吕德安所用笔墨干净洗练,不动声色里有浓郁的感情色彩,你无法不被作者朴素的温情所打动,从而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生动而有尊严。他选择意象,毋宁说是意象自己主动跑来找他,好像意象知道,这个人,会把它安置在最该安置的地方,让意象享受其尊荣地位。这两点在《时光》这首诗里都可以看到:

闪电般的镰刀嚓嚓响

草在退避,不远处一只小鸟

扑的一声腾空逃窜

到你发现草丛里躺着一颗蛋

我已喊了起来……草歪向一边

光线涌入:它几乎还是透明的

现在我们喝酒谈论着这件亨:

那时你躬身把它拾进口袋

不假思索,而你的姿态

又像对那只远遁的鸟表示了歉意

(《时光》)

人们记住吕德安,总免不了要提到那首已成经典的《我和父亲》,因为读者从中获取了亲切和慰藉,但无形中也挟制了吕德安诗歌的经典范围。朵渔认为,吕德安的长诗Ⅸ曼凯托》是至目前为止,中国当代长诗经典中不可被忽略之作。《曼凯托》写于美国,发表于1995年。曼凯托是吕德安1991年在美国的第一个落脚点,也可以说是他的一个精神故乡。《曼凯托》在叙事上是作者风格的一次突破,是将弗罗斯特跟作者之前的抒情音调相互糅和后的杰作,按肖开愚的说法,“《曼凯托》是那个时期中国诗坛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但因为无人在评论上以专门文字来奠定,这首重要的长诗到现在还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来往于福建和纽约十几年,吕德安竟然没学会发短信、上网,连信箱也还是两年前才有。你知道的,在这样的年代,也只有真的无需发短信、无需上网写信的人,他才可以安于免却现代沟通工具的干扰。二十多年来,他基本不知道诗坛发生些什么,诗歌名利场有谁正获益、有谁正浑水摸鱼。吕德安自身有一座南山,或者说自身就是一座南山,不为人知,没人登越过。他自己就是自己的隐居,自己就是自己的消失和出现。这一切莫不在暗中帮助他时至今日仍然保留着纯粹和完好无损的处子般心灵。“我多么希望有一天,当我写作时感到生活正手把手地教我写出一行行诗,写出一首天下最笨拙的诗。”(吕德安:《天下最笨拙的诗》)

作者:子梵梅,诗人,出版有诗集《缺席》《诗歌集》及诗文图集《草木诗经》等,居厦门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