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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懋第:一个人的证明(上)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48        返回列表

甲申年六月二十三日,弘光皇帝朱由崧召对阁臣,研究对清政策。这时离多尔衮率清军进入北京,已过去整整五十天。其间,明朝未与满清打过任何交道,甚至连这样的意图也未曾表现。考虑到本国首都为对方所占,同时还面临诸多不利的形势,明朝这种若无其事、束之高阁,让人无从理解。事实上,假如不是出现了新的事态,南京可能继续保持着将头埋于沙堆的鸵鸟姿态。

新的事态,是满清于六月初九“驰诏”江南各地,发布“告江南人民书”。所谓“驰诏”,大概是以机动性很强的小股骑兵,渡过黄河,以突击方式将诏书散发到明朝控制区。诏书的内容,可以在谈迁《国榷》中看到。它首先进行自我称颂,宣传明朝的国仇——崇祯皇帝被逼死——是因己得报;次而假惺惺释放善意,对福王之立姑予容忍:“予不汝禁。但当通和讲好,不负本朝。”还提出联手追剿李自成。不过,诏书真正想说的是这样一番话:“若国无成主,人怀二心,或假立愚弱,实肆跋扈之邪谋……俟予克定三秦,即移师南讨。”①很明显,它想要达到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瓦解明朝官民心理,二是为未来使用武力作铺垫。

诏书在南京引起了怎样的直接反应,我们不清楚。我所看到的最早的反应,并非出现于南京,而出现于江北——经身在前线的史可法提议并加以敦促,才有了六月二十三日的御前会议。

史可法于六月某一天——具体日期不详——以正式的奏章,催请朝廷紧急讨论对清政策。这就是著名的《款虏疏》。我个人相信,奏疏正是见到满清“驰诏”之后所写。理由是,它在内容上与满清诏书有确切的因果关联。例如,“予以义名,因其顺势,先国仇之大,而特释前辜;借兵力之强,而尽歼丑类(指李自成)”,明显是针对“驰诏”所谓“各勦勃旅,佐我西征”而提出的建议。我还推测,史可法对满清诏书的知悉相当及时。五月初以来,他督师扬州,但并非总呆在那里;《青璘屑》说,他常到各地督巡,甚至直抵黄河南岸。所以,他极可能第一时间得知此事,然后迅即奏闻南京。

“款”有示好、求和之意,这也是这道奏疏的主旨。史可法首先批评朝廷在对清问题上沉默太久:“今胡马闻已南来,而凶寇又将东突,未见庙堂之下,议定遣何官,用何敕,办何银币,派何从人”,“万一虏至河上,然后遣行,是虏有助我之心,而我反拒之;虏有图我之志而我反迎之”。鉴于同时面临虏、寇两大问题,他分析形势后主张:“目前最急者,莫逾于办寇矣。”亦即,为了集中对付李自成,对于满清,不妨立足缓和,否则“以我之全力用之寇,而从旁有牵我者,则我之力分”,故而示好满清“亦今日不得不然之着数也”。就此,他提出十分细致具体的建议:

伏乞敕下兵部,会集廷臣,即定应遣文武之人。或径达虏主,或先通九酋。应用敕书,速行撰拟;应用银币,速行置办。并随行官役若干名数,应给若干廪费,一并料理完备,定于月内起行。②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我们很容易指出对满清立足于“和”的策略,根本不现实。我们尤其不免遗憾,作为当时朝中少数能够睁眼看现实的大臣,史可法没有识破满清诏书假仁假义背后的狼子野心——至少,警惕性不够。后来南京使团在北京的遭遇相当清楚地表明,满清分毫没有和好之意。但是,我们不打算以此苛责史可法。首先,在客观情势上,明朝与满清修好而全力对付李自成,有其现实与理论的两种必然。从现实说,明朝根本不可能同时与李自成、满清为敌;而理论上,李自成对明朝有君父之仇,满清却至少名义上对明朝有恩。其次,我们完全想象不到,明朝已瘫痪到何种地步,它的情报工作多么糟糕,实际上,对于北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于满清的真实面目,南方几乎一无所知,而与满清可能媾和的判断,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作出的。

与满清修好,假如是作为外交策略,作为争取时间、缓和处境、激化敌人间矛盾的计谋提出,本来不失高明。可惜,南京思路却不是这样,而是对修好真诚寄予希望,甚至在心理上依赖这样的结果。这在方向上就完全错了。陷于这种错误,除了眼盲耳聋、对事实无知,更根本的原因在于,从皇帝朱由崧到当权的马士英只愿苟且、无心振作。客观上,就算史可法提出更积极的建议,也并无意义——根本不可能打动他们。相对而言,修好方案虽注定是空中楼阁,却至少引起了当权者兴趣,使他们愿意谈论北事。

《款虏疏》的确起到这种作用,它关于存在与满清缔和的可能性的论证,对南京产生了相当的诱惑。所以,很快召开了六月二十三日御前会议,弘光朝由此首次形成明确的对清政策。内容完全是《款虏疏》的体现,主要有:与清媾和;派使团去北京谈判;以财物“酬谢”满清;关于未来,不排除考虑割地……不过,《款虏疏》要求的“月内成行”,却未能实现。据陈洪范《北使纪略》,直到七月十八日,使团才正式成行。④造成拖延的原因之一,是正使人选难产——《明史》说:“时大清兵连破李自成,朝议遣使通好,而难其人。”“难”在何处?《使臣碧血》一语点破:“众莫敢行。”⑤

就在这种局面下,本文的主人公出现了。

他叫左懋第,字萝石,山东莱阳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生,崇祯七年(1634)进士,现任右佥都御史兼应(天)徽(州)巡抚。正当没有人愿意承担使命时,他进奏弘光皇帝,要求北上:

臣之身,许国之身也。臣忆去年七月奉先帝察覆之命,臣就道时,臣母太宜人陈氏嘱臣曰:“尔以书生受朝廷知遇,膺此特遣,当即就道,勿念我。”臣泣不敢下而行,计今一年矣。国难家忧,一时横罹,不忠不孝之身,唯有一死。如得叩头先帝梓宫前,以报察覆之命,臣死不恨。⑥

“以报察覆之命”,是指去年他衔崇祯皇帝之命离京办事,至今未曾覆命;这次去北京,正好可在先帝灵前汇报。他用这样的语言,来表示内心对于职责的严格、严谨的信守。这当然是作为国使所必备的重要素质。不过,这番话里更需要去了解的,是他所提到的一个人——生母陈氏。左懋第的过去与未来,都和这位女性最深切地联系在一起。中国良好的家庭,传统上以严父和慈母并称。左懋第的父亲,我们对其形象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他精神的由来似乎都集中于母亲那里。而这位母亲,应该不乏慈爱的一面,但人们提到她时,谈得更多的却是教子之严。陆廷抡为李清所编《萝石山房文钞》作序,关于陈氏这样说:“公母陈太宜人喜谈忠孝,时与公相摩切。”⑦去年夏天临别,她刚毅的表现竟使儿子“泣不敢下而行”,可以想象,多少年来陈氏是怎样着力于坚定和刚强,来塑造左懋第的品格。这是一位胸怀大义、不让须眉的严母。

她不单单给了左懋第生命、有力地指引他成长,甚至付出生命来完成对儿子最后的训导——这便是左懋第在疏中所痛陈的“国难家忧,一时横罹”。

去年,母子北京一别,不料竞成永诀。左懋第这趟公务,是个长差,一去大半年都未能返京。恰恰这当中,发生塌天巨变。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北京。陈氏独自在京,左懋第却在千里之外。虽然他“事母尽孝”⑧,但王命在身,以严母历来的教诲,他绝不敢以私废公、擅离职守。在北京,很快发生了耻辱的一幕,满朝文武贪生怕死,纷纷屈膝降附,其中便有左懋第的堂弟左懋泰。在那段颠来倒去的时间,左懋泰先做了李自成的降臣,之后复降于满清。其间陈氏的行止,因为缺乏记载我们一点也不知情,但从后来情节推测,她当时显然由侄儿照看。等到李自成一片石大败逃往陕西,而满清尚未占领和接管北京时,陈氏要求趁着这机会把她送回莱阳老家。这是很正常的情况,很多人都在这时逃离北京;至此,我们还分毫看不出异样的苗头。可是,行至河北白沟,陈氏突然自杀了。王士稹在《池北偶谈》中,记载了亲耳从莱阳书生宋琏那里听得的讲述:

三月京师陷。公从兄吏部郎懋泰以车载母间道东归。而身与张尚书忻、郝侍郎晋徒步以从。至白沟河,仰天叹曰:“此张公叔夜绝吭处也。”呼懋泰前,责以不能死国:“吾妇人身受国恩,不能草间偷活。寄语吾儿,勉之,勿以我为念。”又见二公,责之日:“公,大臣也。除一死外,无存身立命处。二公勉之。”言讫而死。盖出都不食已数日矣。与左公之死相距仅一载。⑨

从这里,回溯城破以来陈氏的内心世界,我们才明白她早已抱定死志。她所以未在北京采取行动,乃至提出回莱阳老家的要求,都出于一个特殊原因:等待白沟。为什么?因为北宋名臣张叔夜死于此处。我们一般对张叔夜的了解,多止于他曾亲手招安宋江这一传奇故事,然而他真正名垂青史的时刻,是当战败被俘押往金国途中,拒绝踏上金朝地面,在宋金交界处的白沟自尽:

遂从以北。道中不食粟,唯时饮汤。既次白沟,驭者曰:“过界河矣。”叔夜乃矍然起,仰天大呼,遂不复语。明日,卒,年六十三。⑩

绝食、白沟。原来,陈氏之死完全比照了张叔夜故事。她必是思前想后,再三斟酌,才为自己择定了这个归宿。在白沟,她做了一系列的事:重温张叔夜的精神;唤来侄儿左懋泰,给以正式的指责;对同行的两位明朝高官,晓以大义;留下遗言,嘱托转告她的懋第儿;最后,从容辞世。她的白沟之死,是为先烈张目,也是羞辱懦夫——更重要的是,儆励儿子,告诫他绝不可意志薄弱、苟且偷生。至此,回头看“公母陈太宜人喜谈忠孝,时与公相摩切”,益知其分量,绝非豪言壮语、纸上谈兵。这不是普通的女性、寻常的母亲,其决绝源于历史和道义认知,且能将认知毅然践于行动。

陈氏自尽,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之间。而死讯不知左懋第几时得知,复于何种情形下得知,但无论如何,定然都给了他无法言表的震撼。这不仅出于至孝之情,更在于母亲本不必死而死,其中,砥砺儿子是一大动机。可以想见左懋第从中的感受,将如何迥异于寻常的丧母之痛。我们没有太多的资料,去具体了解他的内心。除了他“不忠不孝之身,唯有一死”的表达,可以注意《南渡录》的讲述:

时懋第闻母讣音,自请解任,同总兵陈洪范招水师步卒倡义山东,以图恢复,兼负母遗骸。①

乍闻噩耗,左懋第当即决心离开江南,辞掉现职,投身抗敌第一线,回山东老家组织民间抵抗。从这个行为,我们清楚地读出了他的内心。实际上,无论有无出使北京这件事,他都铁心北去。母亲之死向他发出了这样的召唤,尚停于天津的陈氏灵柩,不仅等待安葬,更是一种悲痛的提醒,令他时时意识到母亲的遗训。在被任命为北使之前,左懋第已欲辞职北去,这是个很重要的情节;否则,只看《明史》过简的叙述,“懋第母陈殁于燕,懋第欲因是返柩葬,请行”,人们难免以为他是出于要给母亲办丧事,顺便接受出使的任命。不是的,左懋第自请使节之任,已是他第二次要求北上。他根本无法呆在南方,在心理和感情上,母亲献身的北方已注定是他的归宿。只不过,“自请解任”的要求未获批准,等到御前会议决定“使北”却难得其人,了却心愿的机会终于来了——这一次,“上许之”。

冥冥之中,历史总有些精巧的安排。出使北京,是正式而重大的行动,正使之选当然最好是有丰富外交经验的专家,左懋第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的为宦生涯,从知县做起,崇祯十二年(1639)提拔为户科给事中,崇祯十六年迁刑科左给事中,弘光后任兵科都给事中,旋擢右佥都御史兼应、徽巡抚。从这履历看,可算一位财政专家,也擅长监察工作,但对外交事务确实并无阅历。然而阅读他的资料,我极为惊讶地发现,其平生最浓墨重彩的这一页,其实早有伏笔。

李清后来为左懋第整理编辑的《萝石山房文钞》,卷三收有《新汉典属国苏子卿墓垣记》一文。文末写道:“丁丑春,余记之。”这个丁丑年,应为1637年,即崇祯十年。当时,他在陕西韩城当知县。那么,“苏子卿”是谁?不是别人,恰是汉武帝时出使匈奴被扣、寒荒牧羊十九载而不屈的苏武。子卿是他的字。《汉书》说他“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备历艰辛,不辱使命,始元六年(前81)春,终得还国。这时武帝已经故去,昭帝特地安排苏武带着祭品去武帝的陵庙告慰、覆命,然后任命他做“典属国”,全面负责与“属国”有关的事务,实际也即汉朝的外交部长。

说到苏武墓,如今大家都知道在武功县,且列为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实,直到明代还有两处苏武墓,武功之外,另一处在韩城,孰真孰伪当时尚无定论,左懋第便说:“或日武功亦有墓,韩人常与之争。”⑩韩城墓据说有汉代碑石为证。这笔官司,我们可不理会。关键是,韩城作为苏武可能的葬地与左懋第其人之间,完全应了“无巧不成书”那句话。韩城,是左懋第仕途的起点;而他一生的终点,便是出使北京、不屈而死,以“当世苏武”垂世。这看上去仅为巧合,实则不然,读《新汉典属国苏子卿墓垣记》,我们敢于断言,韩城五年,左懋第从该地最重要历史遗产苏武墓那里,受到了深刻影响,埋下了日后执节不屈的思想种子。他这样描绘氤氲于韩城、浓得化不开的“苏武氛围”:

子卿墓在韩城西北五里姚庄村梁山之麓,固有墓,名“苏山”焉,邑有常祀。余为令,具羊豕拜其墓。麓多柏枝,成南向。

他深受感染,对韩城人坚持与武功人“争”苏武葬地,很以为然,说:“噫!君子之忠,草木口格,争为之微,而谓人心能弃之欤?”当韩城士民提出,墓地旁苏祠垣颓宜修,左懋第即表支持,认为是极有意义的事,“一上一石,而皆有以触人心之忠”。一年后修葺完毕,特地写下此文。文中,盛赞武帝时代有很多“光华奇锐瑰异”的人物,文如司马相如,武如卫青、霍去病,但是,他们若跟苏武相比,都“不能与并论”——评价奇高,我们从一般[来自www.Lw5U.coM]角度看,简直有些过誉;不过,把这作为个人抱负看就另当别论,事实上,我正是读了这篇文章,方觉着觅到了左懋第使北一切表现的精神根源。

七月初五,明朝使团正式组成,左懋第为正,左都督陈洪范、太仆少卿马绍愉副之。携去银十万两、金一千两、缎绢十万匹,作为对满清的酬谢。除了谈判,另有几件必办之事:祭告祖陵、奠安崇祯帝后、寻访太子下落、晋封吴三桂为蓟国公并颁赏赐。行前,左懋第辞阙,对朱由崧临别进言:“臣所望者恢复,而近日朝政似少恢复之气。望陛下时时以天下为心,以先帝之仇、北京之耻为心”,“念河北、山东之赤子”。他特别强调“勿以臣此行为必成;即成矣,勿以此成为可恃”。对于和谈前景,不甚乐观;而且认为,即便有所成,也并不可恃,朝廷还是要立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是清醒的。

挈辎既多,使团规模自然不小。不过,《明史》所谓“以兵三干人护行”,恐怕有些夸张。据陈洪范讲,所有行仪先用船运过江,原安排到了对岸,将由瓜洲、仪真镇军拨与人马驮护,实际上没人管,“箱鞘繁重,苦不能前”;挨到清江浦(淮安),欲从集市上买马以充运力,亦不足;遂分两路,大宗缎绢不走陆路,改经运河水运,由刘泽清和淮抚田仰“各发兵二百余名护送”。总之,情形颇狼狈。过了黄河,因战乱重创,许多地方为真空状态,“自渡河来,村落凋残,巷无居人,将士裹粮露宿”。不时遭遇强梁,如“廿五日,至马开屯……时值土寇劫屯,闻本镇至,半夜遁去”,“九月一日……遇土寇十人劫驮打仗,随行将士追杀数十人,寇退,箱鞘无急”。偶尔遇到完好的城池,都由满清派了官员把守,不能人内:“初五日至济宁州,(虏)官不许近城楼宿,放炮呐喊,有欲出打仗状。”他们不单拒绝使团为和谈而来的解释,还加以嘲笑、奚落:“至汶上县,(夷)官总河杨方兴统兵相遇,本镇告以通好之意,彼嫂言:‘谋国要看大势,我国兵强,如要和好,须多漕粮来,我们好说话。’”这不奇怪,使团北京之行,实际是不告而来,当时条件所限,等不及沟通停当再动身,所以使团只好在一路敌意中艰难前行。

以我所见,使团向满清方面致以来意,最早为八月初一陈洪范、马绍愉分别写给吴三桂的信。两信原件,今存中国国家博物馆。这时,使团应该已经在淮安,因为陈、马信中各有“见在渡淮”、“已放舟至河”之语(当时尚处黄河夺淮期,故“淮”、“河”所指,实则一也)。陈洪范这样解释他们的使命:

朝议佥谓洪范与老亲台托谊葭莩,特命同少司马左懋第,同卿(《尚书》周穆王命伯同为太仆正,后因以称太仆寺卿为同卿)马绍愉赍捧书币,奉酬清朝,崇封老亲台蓟国,诰敕褒励懋勋。奉命驰驱,见在渡淮,先此附闻。诸祈老亲台鼎力主持,善达此意,两国同好,同心灭贼,保全万姓,徼福无穷矣。

马绍愉则说:

今上特遣大臣全不肖持礼物,馈谢清国幼主暨摄政王,仍祭告上天,订盟和好互市,将前年之局结了,便是叔侄之君,两家一家,同心杀灭逆贼,共享太平,以成上天好生之德。此出自庙堂乾断,不似前年摇惑于人言者,想两国不违先人之志也。

“前年之局”,指崇祯十五年,陈新甲奉崇祯皇帝密谕与清议和。当时,马绍愉以兵部职方郎担任特使。由两位副使出面给吴三桂写信,以私人渠道通其款曲,对此我们今人不免纳闷。但古时既无[来自wwW.lW5u.com]现代邦交的意识,更无可循可守的惯例,加上中国确有情胜于理的思想误区,相信笼络、恩惠或其他背后交易,效果好于开诚布公。事实证明,这着适得其反。《使臣碧血》说,吴三桂接信后,根本不敢拆看:“三桂不发书缄册,封奏摄政王览之。册内有‘永镇燕京,东通建州’语,王怒。”吴三桂原封不动上交多尔衮的,除陈、马两人的信,还有“册”,也就是明朝晋封吴三桂为蓟国公的敕书,里面出现了严重的触忌语,令多尔衮大怒——出于历史原因,“东通建州”四个字既意味着明朝心目中的政治地理格局毫无改变,同时,继续视满清为“酋虏”。

吴三桂上交书册,多尔衮在北京动怒,使团自然无从得知。一千多公里的路上,使团对于满清方面态度究竟如何,大部分时间都蒙在鼓里。他们实际体验到的,是颇为矛盾的对待,时而有好消息,时而相反。“(九月)十五日晚,临清有旧锦衣卫骆养性,(夷)用为天津督抚,遣兵来迎。”但三天后到德州,却听说:“(夷)官巡抚山东方大猷告示,(云:)‘奉摄政王令旨:陈洪范经过地方,有司不必敬他,着自备盘费。陈洪范,左懋第,马绍愉止许百人进京朝见,其余俱留置静海。’”骆养性在明朝任锦衣卫左都督,降清后为天津地方长官。先前陈洪范写给吴三桂的信,有“希先遣一旅,导行利往”一语。现在,骆养性果然从天津专派一队人马来迎接,与前信正好相吻,似乎说明沟通顺利,满清持欢迎态度。可是,方大猷告示却只有敌意,十分粗暴,连基本礼遇也不讲,“味其语意,目中已无使命”。

同样是满清地方大员,态度如此相左,究竟怎么回事?不久证实,骆养性“遣兵来迎”是个人行为,德州布告才反映满清当局的真实态度。九月二十六日,使团将至天津,骆养性亲至静海迎接。这时,他带来的已是北京“止许百人进京”亦即与德州布告一致的旨意。陈洪范说:“养性虽奉(夷)旨,语言之际,似尚不忘故国。”看来,骆养性“不忘故国”的情绪,确实颇为浓厚,以致继先前擅自派兵到临清迎接明朝使团后,在清廷已表明了对使团的恶感情况下,仍然到静海给使团以隆重的远迎。只是他的个人情怀,传递了错误的信息,令使团一度以为在北方可能受到友好的对待。他本人也为此付出代价;静海相迎这件事,被密探“侦知以报,(夷)摄政王怒疑养性,削职逮问”。核《东华录》,十月初十,“天津总督骆养性违旨擅迎南来左懋第、陈洪范等,部议应革职为民。得旨:养性有迎降功,革总督任,仍留太子太保、左都督衔”。

对骆养性的处理,不光针对其本人,对所有前明旧臣都有警示作用。据陈洪范记述,随着使团趋近,满清当局十分警惕,北京内外“访察甚严”,“有南人潜通消息者,辄执以闻”,前明旧臣“咸杜门噤舌,不敢接见南人。而甘心降(夷)者,唯绝通好、杀使臣、下江南以取容悦”。使团逗留通州期间,曾派成员王廷翰、王言等人城,去见几位当时在清廷位居要津的前明旧臣。他们先后见到洪承畴、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谢升和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冯铨。据王言回来汇报,洪承畴“似有不安之色,含涕欲堕”,谢升“默然忸怩”,冯铨最恶劣,开口就“,厉声曰”:“何无摄政王启,辄敢持帖来见我!”武将方面,曾联系吴三桂求见,所得回复是:“清朝法令甚严,恐致嫌疑,不敢出见!”

据说,按照多尔衮的本意,对南京使团根本不必接纳,直接让其打道回府。后来经过讨论,“朝议既以礼来,且令使臣人见”,为了表现得像文明人——入关以来,满清一直努力这样做——多尔衮勉强收起性子,允许使团来北京,但人数大大压缩。

接下来问题是,以何种地位、规格接待来使。“时议以四夷馆处使臣”,拟将使团安排于四夷馆。“四夷馆”,为接待属国使者的处所。换言之,清廷将以宗主国姿态处理此事。这在使团内部引起了一次比较严重的分歧。《使臣碧血》说“陈洪范无辞”,亦即不反对,左懋第则坚持不可。《使臣碧血录》(这是江苏古籍出版社《南明史料(八种)》的汇校本,与《使臣碧血》略有不同)此处还多一句:“而洪范遂心贰于左。”意思是,陈洪范的暗中叛变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对比陈洪范的《北使纪略》,有以下一段:

至沧州,本镇与左部院商(榷),(夷)骄且嫂,相见之礼如何?若执不见,当日面承召对,天语丁宁,恐无以通好,济国事。因集马太仆、梅主事、各参谋(共)议,佥云:“时势异殊,但济国事,不妨稍从委曲。”再四踌躇,未协。

从中可确定两点:第一,左、陈之间的确出现分歧;第二,体会陈洪范的语气,分歧是,陈洪范主张对满清采取低姿态——“但济国事,不妨稍从委曲”——亦即可以接受“以四夷馆处使臣”,左懋第则拒绝这样做。当然,陈洪范把责任推给朱由崧,暗示自己是担心态度强硬可能导致使命失败、有负皇上重托。至于他上述意见得到使团内部广泛支持,显然是一面之词。他自己也承认“再四踌躇,未协”,争论激烈,并没有出现一边倒的意见。不过,说陈洪范因这场争论、从这一天起萌生叛意,却比较牵强。意见分歧,在每个外交使团内部都很常见,况且陈洪范对不能完成使命的担心也未必是假。他的叛变,应是多种因素交织的结果,尤其是到北京后触发的。第二天,随着左懋第出示两份重要文件,争论平息:

次日,左部院出首辅主议、廷臣覆疏二通,以示本镇。始知阁议申以“不屈膝,(不)辱命,尊天朝体”,议论乃定。

两份文件,一是“首辅主议”,亦即马士英起草的使北基本政策,一是“廷臣覆疏”,亦即重臣们就“首辅主议”进行集体讨论而形成的意见。其中,根本原则是“不屈膝,(不)辱命,尊天朝体”。显然,根据这个原则,以属国身份入见、居四夷馆,断然不可接受。两份文件事关使团行动指南和底线,必属绝密,所以由左懋第作为正使独自掌握,连陈洪范都不知道。眼下因为发生严重分歧,左懋第只好向陈洪范出示它们,以结束争论。

十月初三,使团到达通州张家湾。

如今,张家湾在北京很少有人提到,倒退二三百年,它却天下闻名。永乐至成化间,南来漕粮悉数运此,众多朝廷关检机构随之设立,民间百商更是蜂攒蚁集。后来,漕粮转运他处,张家湾只用做商、客码头,但仍不失北中国水路交通终端的地位。水路因为舒适及安全远胜陆路,进出北京者无论官民泰半选择水路,南下者由此启程,北来者到此登岸,打个比方,彼时张家湾之于北京,就是今天的北京站外加西客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