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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表意与塑造形象的苔藓小说——苔藓与中国文学(下)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38        返回列表

中国古代的小说观念与近代意义上的西方小说观念不同,它一开始并不强调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而是强调它的传说性质。班固《汉书·艺文志》首先著录十五家小说,并为小说下了一个初步的定义,他认为小说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小说”是短小琐碎的言谈,与严肃的言论相对,是流传于民众口头的不经之谈。汉代的小说几乎全失传了,魏晋南北朝之后才有较多的小说资料流传。

魏晋南北朝是小说的形成时期,苔藓也是在南北朝时期进入小说的。南朝梁代任防的志怪小说《述异记》明确记述到了关于苔藓的常识,《太平御览》卷一千所引全文如下:

苔钱亦谓之泽葵,又名重钱草,亦呼为宣癣,南人呼为垢草。而宋代叶廷琏撰的《海录碎事》卷二十二记述稍异:“泽葵,又苔钱,亦谓之泽葵,又谓之重钱草,亦呼宣藓,南人呼炻(妒)草。”这则小说很可能抄录于《述异记》,如果是这样,“垢草”就应该是“妒草”,成为一个很有趣味的词语。苔藓像铜钱是从形状取名,如果说它嫉妒,那是把它比喻成妒妇了,他们之间的关联点大约是铲除不绝吧。西晋时期,后秦的道士小说家王嘉在他的志怪小说《拾遗记》中记载了一则与苔藓密切相关的小说。小说云:

祖梁国献蔓金苔,色如黄金,若萤火之聚,大如鸡卵。投于水中,蔓延于波澜之上,光出照日,皆如火生水上也。乃于宫中穿池,广百步,时观此苔,以乐宫人。宫人有幸者,以金苔赐之,置漆盘中,照耀满室,名日“夜明苔”;着衣襟则如火光。帝虑外人得之,有惑百姓,诏使除苔塞池。及皇家丧乱,犹有此物,皆入胡中。

这个奇异的故事发生在西晋。这种“金苔”有黄金一样的颜色,而且能够蔓延于水上,甚至晚上还可以照明,在没有电灯的时代,这是多么奇异的宝贝!小说结尾,不动声色地表达了讽喻之意。“皇家丧乱”指西晋永嘉年间的“八王之乱”,以及蔓延整个北中国的少数民族之乱。西晋在战乱中惨败以至于亡国,“金苔”这样的宝物都不能保住,它从少数民族(祖梁国很可能是西北小国)来,又入少数民族中去(“皆入胡中”)。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结局?这是引入深思的,作者并没有明说,但仔细品味小说所云“宫中穿池……以乐宫人”,正是统治者贪图享乐、忽视政治,导致了皇朝和百姓的灾难。宋初文彦博的《金苔赋》就是因此而作。(“金苔”是否为光藓,即藓纲真藓亚纲光藓目光藓科光藓属的唯一种,无从考证)

唐传奇小说中也偶有在描写环境时写到苔藓者。如郑还古《博异记》记刘方玄夜宿巴陵江岸古馆之厅,附近一厅常锁着,多有怪物,已十多年不开了。这天二更之后,刘方玄却“闻厅西有家口语言,啸咏之声”,而且到四更天“方不闻其声”。第二天,“开院视之。则秋草满地,苍苔没阶。中院之西则连山林,无人迹也”。台阶上的苍苔与满地的秋草一起烘托出一种荒芜、阴森的气氛。又如唐佚名传奇《少室仙姝传》写封陟孝廉遇仙女前居住在嵩岳少室山,其环境幽雅,“薜蔓衣墙,苔茸毯砌”。唐末冯贽撰《云仙杂记》卷二《壶中景》一则引《耕桑偶记》云:“石崇砌上,就苔藓刻成百花,饰以金玉。日:‘壶中之景,不过如是。”’壶中之景是指神仙幻境,石崇是西晋暴发户,生活奢靡,由“就苔藓刻成百花,饰以金玉”可见一斑。这则记载不见正史,属于小说家言。

苔藓入小说的情况在宋元明清文言小说中也多有例证,在神怪小说中的例子最有趣味。如宋代朱胜非撰《绀珠集》卷十一载:“欧阳修为西京推官,游嵩山,见巨崖之上苔藓成文,日‘神清之洞’,同游皆不见。”这里的苔藓已经不仅仅是环境中的景物,而且显示了神秘的怪异色彩。宋代钱易《南部新书》记载:“郑颢尝梦中得句云:‘石门雾露白,玉殿莓苔青。’续成长韵。此一联,《杜甫集》中诗。”居然梦见杜甫写及苔藓的诗句,很有神秘意味。旧题元人伊世珍撰《琅嬛记》云:西晋博物学家、著名学者和文人、一代重臣张华偶然之间游历了神仙洞府“琅嬛福地”:

华历观诸室书,皆汉以前事,多所未闻者,如《三坟》《九丘》《祷杌》《春秋》亦皆在焉。华心乐之,欲赁住数十日,其人笑曰:“君痴矣。此岂可赁地耶?”即命小童送出,华问地名,对曰:“琅嬛福地也。”华甫出,门忽然自闭,华回视之,但见杂草藤萝绕石而生,石上苔藓亦合,初无缝隙。抚石徘徊久之,望石下拜而去。华后著《博物志》,多

琅嬛中所得,帝使削去,可惜也。这则小说又见录于明人孙承泽所撰《梦余录》卷六十四。文中云“但见杂草藤萝绕石而生,石上苔藓亦合,初无缝隙”,逼真传神,烘托出了如梦如幻、慨叹惊异、无可奈何、仙人悬隔等丰富复杂的意蕴。一丛苔藓在此充分发挥了它的叙述、表意功能。明人吴彦臣所著《花史》记载一件与苔藓相关的轶事云:“王彦章葺园亭,叠墙种花,急欲苔藓少助野意,而经年不生。顾弟子曰:‘叵耐这绿掏儿。’”虽是写实,幽默中也颇有几分怪异意味。

清代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也多次写到苔藓,其中深有意味的有下面两则:

同年蔡芳三言,尝与诸友游西山,至深处见有微径,试缘而登。寂无居人,只破屋数间,苔侵草没。视壁上大书一“我”字,笔力险劲。因入观之,复有字迹,谛审乃二诗……其二曰:“酒酣醉卧老松前,露下空山夜悄然。野鹿经年相见熟,也来分我绿苔眠。”不著年月姓名。味其词意,似前代遗民。或以为仙笔,非也。

(卷十九《滦阳续录》一)

郑慎人言,曩与数友往九鲤湖,宿仙游山家……次日,寻视林内,微雨新晴,绿苔如罽,步步皆印弓弯;又有跣足之迹,然总无及三寸者。溪边泥迹亦然。数之,约二十余人。指点徘徊,相与叹异,不知是何神女也。慎人有四诗纪之,忘留其稿,不能追忆矣。

(卷十五《姑妄听之》一。罽,毛毯)第一则通过“苔侵草没”的环境描写,借助诗中“也来分我绿苔眠”的暗示,让我们隐然目睹一位孤寂自守、投身自然的明遗民形象,苔藓是他的亲密伴侣。明末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也慢慢地淹没在苔藓之中了,作者不露声色的感慨呼之欲出。第二则是一个遭遇仙女脚印的故事。妙在作者全用侧面描写,侧面描写又笔笔借助苔藓。“绿苔如厨,步步皆印弓弯”,苔藓上的“弓弯”印首先显示这是女人的脚印;再仔细看苔藓上的印迹,还有赤脚的,妙在“总无及三寸者”,逗露出封建文人的趣味,连仙女也是小脚女人!苔藓成为传递仙女信息的媒介,这是小说新颖的创造。

许多白话小说中也写到苔藓。如明佚名《七十二朝人物演义》第三十五卷《王豹处于淇》云:“王豹走走看看,忽见路旁荒草之内,卧着一个石头凿成的屃赑;其形似龟,性好负重,所以他的背上载着一个石碑,碑上苔藓蒙茸,字画模糊。”清代陈朗章回小说《雪月梅》第十六回云:“过得小桥,一条莓苔石径,两下松柏交加。早有一个知客僧出来相接,见了蒋公道。”清徐震《人间乐》第十二回云:“因低头自忖,却见苍苔印履鲜鲜,往来却是几步金莲小鞋痕迹。”明清小说名著中,除《三国演义》外,《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和《红楼梦》都多次写到苔藓。《水浒传》写景时有两处涉及苔藓。《西游记》有十七回十七处写到苔藓,也大都是衬写环境幽美的。如第五十九回写芭蕉洞云:“洞外风光秀丽。好去处!正是那——山以石为骨,石作土之精。烟霞含宿润,苔藓助新青。”第六十回云:“四众西进,行彀多时,又值冬残,正是那三春之日——日晒花心艳,燕衔苔蕊轻。”写得最有个性的是第十四回,孙大圣被压在山下,“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借助苔藓生于头上的描写,活脱脱把一个久受压制、不得自由的石猴形象烘托出来。《金瓶梅》第二十八回、第四十三回、第五十七回、第七十三回等引述的诗词曲里都写到苔藓,如第七十三回写道:“我和他,挑着灯将好句儿截,背着人恼心说。直等到,碧梧窗外影儿斜。惜花心怕将春漏,涉苍苔脚尖轻立,露珠儿常污了踏青靴。”

在古代长篇小说中,写苔藓写得最成功的,非《红楼梦》莫属。《红楼梦》有十四回十四次写到苔藓。有时候是直接写景涉及到,如第十七回写大观园里的石头:“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第五十三回写贾府:“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这除了凸显贾府的富贵讲究,与其他小说衬写环境无多大区别。更多的时候,是为刻画人物服务的,是人物情感、心灵的有机衬托。如第五十九回写:“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以“土润苔青”衬写少女宝钗的好心情。第七十八回宝玉《芙蓉女儿诔》云:“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借“露苔”传写凄伤的意绪。第七十回林黛玉《桃花行》诗云:“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苔藓日“闲苔”,意在抒写林黛玉幽寂的心境。据《红楼梦》第七十六回,林黛玉是读过江淹《青苔赋》的,还细心注意到其中使用了“凹”字,她对苔藓可谓情有独钟。第三十五回写林黛玉: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西厢记》共五本五处写及苔藓,一本一处。有一处出自莺莺(双文)之口:“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两处出自红娘之口:“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隔窗儿咳嗽了一声。”“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两处出自张生之口:“下香阶,懒步苍苔,动人处弓鞋凤头窄。”“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张生与莺莺相恋的寺庙因环境幽寂,小径、台阶等处长满了苔藓,衬托出入物特定的心境。黛玉住处在竹影掩映之下“苔痕浓淡”,大观园里也时见苔藓,也是她爱情的摇篮。黛玉禁不住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一来见出她过目成诵的灵慧,二来也是触景生情,苍苔露冷象征了她孤寂的心情甚至孤单的身世。林黛玉的薄命与苍苔的冷寂融为一体。

《红楼梦》借写苔藓衬托人物写得最成功的还不是第三十五回,而是第二十六回: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来自wwW.lw5u.Com]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因为误会,林黛玉平白无故地吃了宝玉丫鬟的气,触动了她的心事,“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不仅“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不忍再听”,怕是那冷露浸润下的苍苔也难以忍受了。至此,“苍苔露冷”之苍苔仿佛就是那株绛珠仙草,而草叶上的露珠就仿佛是黛玉的眼泪。“世外仙姝寂寞林”与孤寂、幽微的青青苔藓融合成了一体。从来还没有谁这样赋予这样一丛苍苔如此的生命和神韵。

苔藓在小说中还具有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明代白话小说《灌园叟晚逢仙女》(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四)是较早运用这一媒介的。小说写仙女十八姨因醉酒翻落了酒杯,弄污了仙女石阿措的衣服,阿措怒而离席,十八姨亦拂衣而起。众仙女与凡人处士崔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行走。玄微欲观其踪迹,随后送之。步急苔滑,一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苔滑”跌倒的情节使众仙女避免了此时被识破身份的尴尬,改变了小说后面情节的进展。无独有偶,《红楼梦》也有类似的因苔滑而跌倒的情节,第四十回写道: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总走土地。琥珀拉着他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滑了。”刘姥姥道:“不相干的,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绣鞋,别沾脏了。”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来。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

刘姥姥说不会滑倒,一方面是她自信,一方面见出她的朴实本分。苔藓却偏偏与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咕咚一跤跌倒”,由此引出一个喜剧性场面:“众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来”,贾母虽然也笑,但她没有忘记自己主人的身份,所以骂只顾笑而忘了拉人起来的晚辈和、r鬟,而刘姥姥自嘲“才说嘴就打了嘴”,显示出她的豁达和老实。在此情节的展开、场面的到来和人物的刻画上,大观园里的苔藓起到了“促狭鬼”般的媒介作用,曹雪芹真是妙笔生花!

要之,苔藓是生活环境的有机组成,也是小说人物形象活动环境的有机因素。它萋萋的样貌、幽静的身影闪烁在中国小说史里,时而显示环境的幽静美丽,时而彰露遭遇的怪异,时而衬写人物的心境情感,时而变为情节的自然媒介。苔藓正像它的生命一样,并不是卑微得不足言说,而是幽雅得多姿多彩。尤其是在《红楼梦》里,苔藓与环境、情节、人物融合无间,显示出独特的描写、叙事和塑造功能,成长为富有精神性的林黛玉式的形象的象征,一个孤寂幽雅的单弱美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