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徐伯鸿
徐伯鸿先生于201 1年8月15日猝然离世，享年四十七岁。据吾所知，先生治学之余，垂钓为其一大爱好。本文乃其妻胡欣在整理先生遗物时，偶然得之，是为遗文也。在此刊登，一是因文中所谈，皆是真感情、真脾性之率然语，由此可略窥学人别一种心地，二，亦有告慰亡人之意。作为其生前小友，借此聊表寸心吧。
另，感谢辽宁大学毕宝魁先生，他对本文的绍介，出力甚多。
——编者
前两天胡乱翻书，无意中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材料。
明末性灵派领袖“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曾在《龚惟长先生》一文中谈到人生的五大快活：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帷，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见识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来自wwW.lW5u.com]之陋，近完一代未竞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此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生，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
袁老先生所说的五大快活：第一快活是人的各种感官的极度享受的快活；第二快活是生活环境的繁华艳闹；第三快活是最高的精神领域的创造；第四快活是与美艳闲淡者的同游；第五快活是摆脱一切外在束缚去体验贫穷流浪的生活。
我知道，作为明代末年性灵派领袖人物之一的袁宏道，他所谈到的这五种快活，是他自己所认同、所欣赏的快活，他说的每一种快活既出入意料，又没有脱离社会现实，且有些快活是生活在阶级时代的正常人虽然很想但又不愿意或是不敢去做的快活，可谓是他真实性灵毫无遮拦的表露。我知道，现代语言学研究发现：每个人所说的话都指向自己的内心，指向自己的生活经历，指向自己的修养以及自己的知识结构。所以，袁宏道所说的五种快活，是属于他自己的，并不是适合每一个人的，尽管他将自己的快活推及到了整个的“土”阶层。我知道，我也可以算做是一个读书人，在古代也可以算做是“士”阶层中的一员，但他所说的快活并不是很适合我，起码我的经济收入就不如他老先生。我也有自己的快活，虽然达不到他老先生的境界，但依据自己的职业、生活条件等实际情况而自我得到的快活，似乎也有自己的特点和潇洒。
节假日到来，或自己呼朋引伴，或接受同志者的邀请，天还是蒙蒙亮就起床作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穿一身野战迷彩服，提着装满杂物的行囊，背着自己心爱的鱼竿，或乘车、或骑行、或步行，来到事先已经听说或调查好的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放下行囊，卸掉手机电池，装好鱼线，打好鱼窝，伸出鱼竿，开始了为期一天的垂钓生活。垂钓中什么都可以想，想工作、想生活、想家庭、想父母、想孩子、想过去、想未来；什么也都可以不想，两眼直直地盯着鱼漂，等待着贪图小恩小惠的大鱼的到来。垂钓中什么都可以看，看山、看水、看天、看云、看绿树、看鱼漂、看偶尔从身边惊鸿一过的小家碧玉；什么也都可以不看，寻一块草地，闭上眼懒洋洋地躺着，呼吸着绿草的芳香，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恩泽。薄暮暝色中，收拾起一天或失败或成功的战绩，兴尽而返。垂钓不为鱼，而在于垂钓时那份城市中没有的环境，垂钓时的那份心境，垂钓中的那个过程，是为第一大快活也。
节假日到来，或与老婆一起，或带着一群研究生，或是与单车俱乐部的成员一起，骑着自行车，挣脱城市钢筋水泥丛林的拘囿，到郊区农村或山区，来回几十公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走出城市的喧嚣，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穿行在山间林荫小道，前者呼后者应，浏览醉心于四季的田园风光。渴了，有自己随身带的水；累了，找一个平坦的地方作短暂的小憩；饿了，寻一处干净清爽的农家小院，坐在树荫下石桌旁，一边喝着茶水，或一边打着小牌儿，或与同行者天南海北地胡侃，或与农家叙叙年成，体验一把把酒话桑麻的意境。然后喝一点点革命小酒儿，吃一些城市中很难吃到的正宗的自产自销的农家饭菜。再后来，抹一抹满是油腻的嘴巴，打上几个饱嗝，伸一伸懒腰，惬意地登车启程回家。回家后，想一想摆脱名利和劳心的束缚，返回到自然界和田园生活的感受，间或享受一下欧阳修“述以文者”的快乐，是为第二大快活也。
闲暇之余，烧好一瓶开水，泡上一杯特别爱喝的毛尖绿茶，买一包抽惯了的帝豪烟，或是关严实家中所有朝外的门窗，打开DVD，开启功放，插上话筒，选择一些深合吾心的歌曲，不需要伴唱，也不需要听众，独自扯开五音不全的嗓子，起劲地吼着，一直吼得嗓子发哑，声带发干，腰背酸疼，如泥一般瘫坐在沙发上，什么也都不想了，任凭时光打马而过；或是从书柜中随手抽出一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书，丝毫不带功利性和目的性地随手乱翻，翻到哪儿就看哪儿，看到哪儿就是哪儿，看到会心处抑或有所感触的地方，有时嫣然一笑，有时就顺手打开电脑，用手指敲打出一行行、一句句自以为是独得之秘的文字，然后点上一支烟，喝上一口茶，在烟雾缭绕和茶水的清香中慢慢地欣赏着、咀嚼着，一任时光在恬静、闲适和会心中悄悄地流淌，直到老婆回家，棒喝一声，才从不知今夕何夕的逍遥游中回[来自www.lW5U.coM]到人间，赶紧下厨房做饭去也。是为第三大快活也。
作为一个从教二十多年的教师，不客气地讲，内心深处常常也会泛溢出一种怎么也压抑不住的“桃李遍天下”的自豪和得意，尤其是每当我的生日、元旦或春节期间，收到从天涯海角、塞北江南，几乎是铺天盖地发来的电子邮件、寄来的贺卡、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气氛本已洋溢着喜庆和欢乐，再看着、听着他们的一行行、一句句的温馨问候，看着、听着他们一行行、一句句现在的工作、生活情况的汇报，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一张张曾经充满稚气的音容笑貌，想起他们从前的可爱、顽皮、幼稚、成熟，想起他们从前爱与恨的缠绵和纠葛，想象着他们现在的成长、欢乐、痛苦和喜悦；想象着将来有时间、有机会再跟他们一起回忆从前、展望未来，一起侃大山、喝酒、打牌、钻桌子、贴纸条……最好让他们的夫人、老公和孩子也欢聚一堂，让我这个长相已老而心不老的老顽童，再脸红脖子粗地出一点洋相……时光不再，逝者已去，而心的记忆和放飞，却能给人无尽的温暖和快 。慰，是为第四大快活也。
老人身心健康，家庭温馨让人留恋，兄弟姐妹和睦，孩子争气，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且有一定的经济条件和一定的时间、精力来实现、体验前面所说的四大快活，是为第五大快活也，也是我最大的快乐也。
读书人能快活如此，袁老先生所说的五种快活之境界，吾又何羡乎！
2008年1月6日
作者：徐伯鸿(1964-2011)，生前为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曾担任中国王维研究会、中国柳宗元研究会、中国欧阳修研究会理事，在唐代文学研究界具有较大影响。2011年8月l5日，因心肌梗塞医治无效于信阳家中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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