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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精神的失落及其表情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27        返回列表

天津 刘刚 李冬君

什么是艺术精神?这种纯乎理性的诘问,把我们引向心灵的世界。

首先,艺术是“形式”的,比如建筑的造型与结构、绘画的色彩与线条、音乐的旋律与节奏,都是一种“形式”,这“形式”里面,蕴涵了“意义”,诚如李泽厚先生所言,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它展现生命的境界,提示心灵的幽韵。艺术家“陶醉”于“形式”,他们的使命,就是将“意义”注入美的“形式”;而哲学家则“沉思”于“形式”,于静观中,赋予“形式”美的理念。艺术有形式,思想也有形式;艺术的形式是形象,思想的形式是逻辑。形象也好,逻辑也好,作为一种形式,它们都来自人的心灵,人为万物之灵,就因为人有心灵,就因为人类的心灵能创造出形式,创造形式就是“人的心灵为自然立法”。

苏格拉底曾经与希腊大雕刻家克莱东( Kleiton)有过一段对话(后人推测此人就是波里克勒,Polycretesr),当这位大艺术家说出“美”是基于数与量的比例时,苏格拉底就很怀疑地问道:“艺术的任务恐怕还是在表现出心灵的内容吧?”苏格拉底还很希望从画家巴哈希赫斯(Parrhasins)那里知道,艺术家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将这有趣的、丰富的、窈窕的、温柔的、可爱的心灵幽韵表现出来的。宇宙无限,好似一片混沌,混沌是没有形式的,可希腊思想却酷爱形式,用时间和空间赋予宇宙以形式,“宇宙”在希腊语里,就包含着“和谐、数量、秩序”等意义。这些意义,正是艺术形式的基本要素。不过,苏格拉底是个人生哲学家,在他看来,人生伦理的问题(人生意义)比宇宙本体问题还要重要。他认为,艺术应该表现人,表现人的心灵,即艺术应该直指人的精神活动。艺术精神是人文精神的一部分,是人文精神的美的展现。正如道德律令来自自由的心灵一样,艺术精神也是从生命个体的心灵深处自由开出的花朵,它表现人的精神生活,表达人的内心世界,引导人性升华,为人性建立高远而辽阔的美的苍穹,给人性一个美的“形式”。

这是希腊人的思想,是精神贵族的观点,是个人本位的美学,然而中国人并不这样看,希腊人注重精神,中国人倾向实用,在关心百姓日用的中国圣人看来:“艺术”则是一种治术。

“艺术”原来是“巫术”和“技术”

“艺术”一词,在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在《后汉书))。书中将“‘五经’、诸子百家、艺术”并列,指出“艺谓书、数、射、御,术谓医、方、卜、筮”。当时有位博士,就是博学多艺的人物,所谓“典学孔子‘七经’、《河图》《洛书》,内外艺术,靡不贯综,受业者百有余人”。

古人对“艺术”的界定,其来有自。中国远古时代,文明初开,巫风猎猎,“神道设教”,艺术方兴,“舞蹈”是祭祀之舞,“绘画”是通灵符号,青铜纹饰和工艺表现神王合一,具有宗教和政治功能。殷周之际,理性萌芽,巫觋文化被排斥,史官文化取而代之,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取代神道设教,并吸纳巫术,发展出“医、方、卜、筮”等,使巫术变为“艺术”。孔子和老子皆出于史官,不语怪力乱神,因此,遗弃巫术文化的怪力乱神,提取与政治相关的“六艺”。“六艺”既是技术——礼、乐、射、御、书、数,也是学术——儒学“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在原始儒教中,技术与学术是统一的——“六艺”,也就是所谓“知行合一”的;后世儒学,技术与学术分离,就专言“六经”了。

这一演变过程,正如晋史所言:“艺术之兴,由来尚矣,先王以是决犹豫,定吉凶,审存亡,省祸福。日神与智,藏往知来;幽赞冥符,弼成人事;既兴利而除害,亦威众以立权,所谓神道设教,率由于此。然而诡托近于妖妄,迂诞难可根源,法术纷以多端,变态谅非一绪,真虽存矣,伪亦凭焉。圣人不语怪力乱神,良有以也。逮丘明首唱,叙妖梦以垂文,子长继作,援龟策以立传,自兹厥后,史不绝书。汉武雅好神仙,世祖尤耽谶术。”这就使一些势利小人,乘机以怪力乱神迷惑众生,因此,对于“艺术”所包含的“众术”,儒学感到两难,“抑惟小道,弃之如或可惜,存之又恐不经。载籍既务在博闻,笔削则理宜详备,晋谓之《乘》,义在于斯。今录其推步尤精、技能可纪者,以为《艺术传》,式备前史云”。由于历代帝王对于神仙方术颇有兴趣,技术本身也有其实用性,“艺术”因此得以流传下来。

南北朝时期,宋“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并“使丹杨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艺术”作为一门学问,与玄学、史学、文学并峙。《北史》亦云:“历观经史百家之言,无不存夫艺术,或叙其玄妙,或记其迂诞,非徒用广异闻,将以明乎劝诫。是以后来作者,咸相祖述。”如果以类区分,则《艺术传》里,多半是“先载天文数术,次载医方技巧”之人。

当时的文人士大夫们,也都以掌握了“艺术”而闻名。《魏书))里就记载了一个叫殷绍的人。此人“少聪敏,好阴阳术数,游学诸方,达九章、七曜。世祖时为算生博士,给事东宫西曹,以艺术为恭宗所知”。至于“尤善医术”的“艺术”之人,则更是历朝历代所不可或缺的人物(古时医术掺杂些方术)。因此,“自魏至隋,年移四代,至于游心艺术,亦为多矣”。元初,蒙古族由游牧民族过渡到定居民族,缺少“艺术”之人,元世祖忽必烈曾命人“至江南,访求艺术之人”。

随着历史的发展,“艺术”所包含的门类也越来越多,像北魏大兴佛教,建造佛像石窟,都归为艺术类,那些能工巧匠,当然也就是“艺术”之人了;唐代将书法亦归为艺术类,“史臣韩愈日:顺宗之为太子也,留心艺术,善隶书”。所以唐代在分学术类时,有“儒家类”、“道家类”……“杂艺术类”等。到了清代,篆刻、音乐、杂技之属,均归入了“艺术”的门类。如此看来,我们今天所谓的“艺术”,在过去是包含在“技术”里面的,与占卜术、医术、阴阳术、神仙方术、石雕、书法等混为一谈。班氏之志《艺文》就说“艺术家,出于考工之官”。“考工之官”,就是管理工程技术的官员,

《清史稿》的艺术类列传里讲道:“自司马迁传扁鹊、仓公及《日者》《龟策》,史家因之,或曰《方技》,或日《艺术》。大抵所收多医、卜、阴阳、术数之流,间及工巧。夫艺之所赅,博矣众矣,古以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士所常肄,而百工所执,皆艺事也。近代方志,于书画、技击、工巧并入此类,实有合于古义。”可见,到了清代,在清人的观念里,艺术依然等于技术,他们认为这是符合古义的。

《四库全书》单独将“乐类别宫调丝竹谱、小学类别八法,俱入子部艺术”。“子部十四类,日儒家、日兵家、日法家、日农家、日医家、日天文算法、日术数、日艺术、日谱录、日杂家、日类书、日小说、日释家、日道家。”这时将农家、医家、天文算法、术数均单列一类,随着分类的细化,艺术也就更为专业化了。

在中国传统的视野里,艺术被视为技术专长或技能。即便到了近代,这种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我们在《台湾通史》中看到这样的记载:“吾读考工记,而知古人制作之精也……降及近代,汽电并用,工艺之巧,乃可以侔神明而制六合。黄人不慧,自亡其制。是故周公之指南车,公输子之飞鸢,张衡之浑天仪,诸葛亮之木牛流马,艺术之士不能由而效之,以发皇光大,而且贱之为器。器亡而道何存?可不痛哉!”显然,这里的“艺术之士”,指的就是能工巧匠。同时,将西方科技也视为艺术,而且还断言是从中国流传到西方的。这里还提到了艺术的进化问题和“道”、“器”关系问题。中国传统以技术——艺术为“器”,史官文化重“道”不重“器”,以“器”为形而下者,以“道”为形而上者。“器亡而道何存?”因此,“器”的作用是载“道”。

艺术的“载道”——政治教化功能

艺术,一方面由原始巫卜、巫医等实用性技术发展而来;另一方面,从原始巫术形式的“舞蹈”、“绘画”、“音乐”中又发展出通灵术和“神道设教”的统治术,它们统称为艺术。后来史官取代巫觋,文化理性化了,形成周孔之教和孔孟之道,艺术便成为弘扬周孔之教、载孔孟之道的工具了。

“文以载道”是儒家的一贯主张,这里的“文”可以解释为“艺术形式”,而“道”则是儒家关于人生和政治伦理的种种主张。北宋大理学家周敦颐曾说:“文所以载道也……文辞艺也,道德实也。”“文辞”属于艺术类,是形式化的,是表现道德的本质的。孔子之道,礼与仁;孟子之道发乎“四端之心”,所谓“人与禽兽几希”,人有四端之心,仁义礼智;到了宋代[来自WwW.lw5U.com]理学变本加厉,天理是道,存得天理就是人,有一毫私欲就不是人了。

什么是天理?天理就是三纲五常,就是人与人关系的基本原则,主要是无我原则和服从原则。其核心,就是以儒教为天理、为人性,不要有自由的思想,不要有过分的欲求。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下,任何表现个体自我需求的愿望,都被看做是人欲,凡是不符合天理标准的个体行为甚至内心活动、思想等都是人欲。

艺术精神也政治伦理化了。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主流是文入画,“载道”是永恒主题。他们画“松竹梅兰”,是借物言志,是以艺修身,画的是松之坚贞、竹之有节、梅之傲雪、兰之雅洁,面对松树“格知”,就要“格”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内在品格,要“格”出其中的道德内涵。在朱熹看来,自然之物中的道德内涵,其实就是“天理”。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就说得非常明白:绘画艺术的目的就是“成教化、助人伦”。

就这样,美的形式被道德动机穿透了,被政治目的掩盖了,形式的美没有上升到精神,艺术本身没有体现美的理念的存在,没有从美的理念中去分享绝对的美,从而获得形式的独立和自由,而是将自身溶解到正心成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文化中去了。美的形式本来是感性的,是生动活泼的,可它却被政治文化抽象化和理性化了,成为政治文化的直观形式,成为政治权威的艺术注脚,成为政治伦理的广告贴士。

道德教条一经“政治权威”确定,便成为一种凝固的文化戒律了。自宋儒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纲领,经元、明、清三朝,纲领变成了口号,覆盖了九州。这样的思想一直发展下来,到了“文革”时期就有所谓斗私批修,就要狠斗私心一闪念,要拔出心肺来斗,要披肝沥胆来斗,毛主席的指示是最高指示,最高指示也就是“天理”。“文革”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是整个文化出了问题。文化政治化了,政治否定了个体生命,艺术精神就无枝可依了。

于是,真正的艺术远离政治,从人生逃走,在孔孟之道里,艺术还有个孔颜乐处可去,不能兼善天下,还可以独善其身;出了儒家,艺术还可以逃到道家那里,在老庄那里找到栖身地;从人生逃走了,还可以回归自然,回到山水之间,回到花鸟之中,这样,艺术精神就从自然里找到了自己的形式——山水画和花鸟画;艺术从道家出走了,还可以安顿在佛教里面,中国艺术精神在佛教里面真可谓光芒四射了,中国艺术创造了美的最高形式——佛,艺术以出世的方式,表达了对人生理想的追求。中国传统文化,毕竟还是儒道互补的,还是三教合一的,还不是铁板一块,即便在专制主义的压迫下,艺术的精神仍然还在。

到了“文革”时期,所谓艺术精神,真可谓“无逃于天地之间”了。中国文化被贴上了“封、资、修”的封条,全部被“无产阶级政治”查封了。孔孟之道、老庄玄学,那是为地主阶级服务的,当然要贴上封条,打上一个“×”了;近代以来,所谓“民主与科学”,那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当然也要贴上封条,打上一个大大的“×”了;就连“五四”以来的马克思主义,也面临着变“修”的威胁,被打上了一个个“?”和一个个“!”

人性被阶级性取代了,人生观被政治觉悟取代了,而政治又被简单地归结为阶级斗争,归结为无产阶级专政。近代以来,在新文化运动中觉醒的以人性论和人生观为价值取向的艺术精神,被打入资产阶级艺术冷宫了。所谓“文化革命”,首先就“革”了新文化运动的“命”,资本主义没有复辟,被新文化运动打倒的封建主义反而复辟了,阶级斗争回到传统文化中,变成了儒法斗争,资产阶级是新儒家,无产阶级是新法家,新儒家讲内圣外王,新法家也讲内圣外王,新儒家内圣外王是“孔子加卢梭”,新法家内圣外王是“马克思加秦始皇”。

圣王需要革命,也需要艺术,“文革”艺术就是一种新圣王艺术,圣王艺术当然要有山水画——“江山如此多娇”,那是圣王天下观的注脚;也要有人物画—一“毛主席去安源”,那是新圣王“马克思加秦始皇”的形象表达;还要有音乐,一曲“东方红,太阳升”,在新圣王的文化星空里,成了历史最强音;当然不能没有戏剧,新圣王有“八个样板戏”,它们共同表达了一个主题:圣王出世。不是人民创造历史,而是圣王拯救人民。

艺术精神的自觉:人性和人生

中国传统艺术,有两个倾向:一是它的技术——巫术化倾向,二是它的道德——政治化倾向。技术——巫术化倾向,使艺术精神淹没在百姓日用中,使艺术形式多少还带有神秘主义的味道;而道德——政治化倾向,又将艺术束缚在儒家道德伦理的信条里,笼罩在王权主义的政治文化的氛围里,这两种倾向都不利于艺术精神的独立发展。艺术精神独立发展,要有两个前提,一是对人性的自觉,二是对人生的自觉。两个自觉,归结为一点,就是要以人为本。

中国传统艺术,是以人为本的吗?从上述的两个倾向里,我们能看到艺术精神的自觉吗?答案是否定的。中国传统艺术里,失落了人性和人生。

以绘画为例,在中国传统绘画里,我们所见的主要是山水画和花鸟画,人物画很少有,即使有一些,也多是写意的,变了形的,不成比例的。人在山水画里,微乎其微,那是放在自然的立场上来表现的,是用自然的眼光来看待的。也就是说,人性和人形,都被溶解到自然里去了,艺术精神是顺应自然的,不是以人为本的;是自然化的,不是自由化的。

中国画讲究笔墨趣味,讲究画中有诗,然而,无论趣味也好,诗意也好,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还没有独立的艺术品格,还不能上升到艺术精神的高度。文入画寄情山水,写胸中丘壑,表达家国理想,是有一种艺术精神做根底的,但这种艺术精神归根结底还是依附于自然的,还没有从自然里面走出来独树一帜,还没有自己确立自己,表达自由意志。在佛教艺术中,艺术精神攀援在宗教观念上生长,在对佛的理解和观照中,艺术精神具有了自我意识,找到了一种美的形式,但它还不能离开宗教观念去表现人生。

艺术要有自己的主题,艺术的主题是什么呢?是人,不是神。神是宗教的主题,宗教借了艺术的形式去表现自己的主题,因此,宗教艺术还不是人的艺术。政治也是如此,它常常借了艺术的形式去表现自己的主题——权威,不过政治比宗教要复杂得多,宗教是个常量,艺术与宗教联盟能获得某种稳定的形式。而政治是个变量,艺术与政治结盟,到头来只能使自己无所适从,因为政治的利害关系、种种算计,会使艺术形式变得光怪陆离。

那么回归自然是不是艺术的必由之路呢?当然不是。因为自然是科学的主题,而不是艺术的主题;艺术固然要阅读自然,但那是人化的自然和自然的人化,与科学观察自然现象、发现自然规律大相径庭。中国的山水画,不是人化的自然,也不是自然的人化,而是人自然化了,像庄子所说的那样,是“天而不人”了,艺术的精神在这里难免有些异化。

艺术只有在自己的主题上,它的精神才能获得某种纯粹的形式。艺术自己确立自己的主题,自己找到自己的形式,这是艺术精神自觉的标志。从这一点上来说,中国传统艺术,它的精神虽有萌动,但还没有自觉;也就是说,它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主题,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形式,还蛰伏在宗教形态的佛道世界里,封闭在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念里。艺术的对象,是山水,是花鸟,是道,是佛,就是没有人。人在它们的背后,是一个影子,是一片空气,是一点虚灵,至多不过气韵生动而已,还不是感性直观的实体性存在。

人,尤其是个人,在艺术中,作为感性直观的实体性存在,这一点,对于艺术精神的自觉,非常重要。只有在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式里,艺术精神才能找到自己。我们知道,在希腊神话里,神与人同体同形;希腊艺术,主要是雕塑艺术,起初也是表现神的,神是唯美的人,是无与伦比的超人;后来,又过渡到半人半神的英雄,英雄多半是意气风发的美少年;最后,才落实到人,有着各种各样的社会角色的人,哲人和诗人,将军和学者。

人在自己的艺术形式中,忽然发现了自己,艺术的精神就开始觉醒了。于是,人体成为艺术的主要对象,人性成为艺术的永恒主题。从雕塑到绘画,人性得到充分展示。而艺术精神,在近代以来的文艺复兴中,再次确认了自己。从中世纪的束缚里解放出来,艺术精神扬弃了神的教义和教仪,从绝对理念的星空,进入人的心灵深处,进入众生世界,无须借用神话,无须借助信仰,它直接面对人生,面对一个个人性解放、自我觉醒的生命个体。

因此,艺术的形式也开始转变,从对人性的理想美的追求,转向对人生的现实美的关注;从古典的理想主义的主观抒情,转向近代的现实主义的客观叙事。作为艺术对象的个体生命,无论神,还是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无论诗人,还是农夫,都被一视同仁。艺术精神超越这一切差别,向我们展示它的本质,在这里,所有的个体都被融为一体,每一个独立的精神原子,都被美的形式组织起来,形成普遍的自由意志。

当我们面对油画《自由引导人民》叹为观止的时候,我们就是被这样一个个独立的精神原子所吸引,被这样一种普遍的自由意志所震撼。这样的吸引和震撼,我们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是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的。从表面看,这好像是个艺术形式的选择问题;实质上,它更是个艺术精神的自觉问题。艺术精神迥异其趣,艺术形式怎么能殊途同归?

就大体而言,中国传统艺术精神,还停留在顺应自然的阶段,还在天人合一的境界里裹足不前。也就是说,艺术精神还没有超越自然,还没有上升到自由意志的阶段,因此,还不能获得自己的独立形式。作为艺术主体的人本身,从人性到人生,从个体性到人民性,还没有成为审美的对象,人性还没有成为艺术的理想,人生还没有被人性的光芒照亮。

谈到艺术精神的失落,我们当然要发问:中国的艺术精神究竟失落了什么?与西方艺术相比之下,我们就会发现,中国艺术精神失落的就是个体独立的人性和人生。中国文化也有人性觉醒,从先秦诸子到宋明理学都讨论过人性,但那都是从利害的角度,从君臣父子和天理人欲的角度来看人性,甚至把人性还原为气,用浑然一体而又无限可分的气,解构了个体生命,解构了人的本质。中国的人性论五花八门,但是,说来说去,归根结底只有一种,那就是“无我”——消灭了自我,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使人不成其为人。”这种“不成其为人”的人,在[来自wwW.lw5u.coM]艺术上会有一副怎样的表情?

《父亲》:艺术精神失落的表情

让我们来看《父亲》,那上世纪80年代形成的父亲的那一副表情。

自从朱自清写了《背影》,便定格了我们看父亲的眼神。儿子似乎都不太愿意正视父亲,不怎么看父亲的眼睛,要到父亲转过身去,才凝视父亲的背影,一直看到父亲的背影在视野里渐渐消失。朱文写出了父子之间的微妙,使得“背影”成为了父辈的象征。可是,光看背影,我们怎能认清父亲?

罗中立给我们补了一课,他画了一幅父亲的头像让你瞻仰,据说是按照画领袖的规格来画的。为什么要用画领袖的尺寸来画一个掏粪的农民?这里面,有着高深莫测的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底蕴。试问,中国有哪—位领袖人物不以农民的儿子自命?自称为大地之子、农民之子,其实都以王者自居,意淫着民本主义加王权主义的领社欲。如此领袖人物——农民之子,动不动就以大地的名义、以农民的名义发言,因此,作为“父亲”的农民,与其说是农民,毋宁说是象征。罗中立以领袖尺寸奉农民为“父亲”,就很好地领会了这一象征,向“农民之子”们奉献他的“贡品”。当然,他的本意,绝非向某人或向某一群人“进贡”,但他那时太年轻,还来不及认清那个时代的复杂性,就抓住某些特征出手了。

今天看来,这位“农民之子”的“父亲”有着明显的时代局限性,作为一件还称得上“杰出”的作品,它过早地衰老了,很快就进入历史文物的行列,多么可惜!时代特征之于《父亲》,除了局限性,还有破坏性。为了表达所谓“新时代的特征”,作者不惜损害艺术之真,非要在古井般泛着历史涟漪的额头上别一支圆珠笔,使“父亲”不仅有一张由民族基因决定的历史传承的苦脸,还增加了新时代的希望表情。这样的表情,既有来自作者内心深处的难以抑制的冲动,也有非贴不可的时代标签,必须委曲求全。总之,这样构图,有损于作品之美,有害于艺术之真,使绘画概念化了,我们看不到作品的“独立之精神”。

不敢面对自我,却要代民族立言,这是我们文化里的病根,对此,我们应有清醒的认识。但我们不应该苛求那时的罗中立先生,我们都从那个时代过来,当时,他毕竟走在时代的前面,走在了“伤痕文学”和“平反史学”的前面,走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讨论的前面,他思想超前。

我们作为他的读者,面对他的作品,曾经赞叹不已,还在精神的层面上,认同了《父亲》的崇高价值。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们才懂得了一个词,叫做“反思”。一反思,我们就起了猜疑。“父亲”有一张“贫下中农”的脸,可他的左额上头巾下却别了一支圆珠笔,这难道就是“知识化”的标志,是新时期新型农民的标准样式?也许它还显示着某种权力,签字权抑或教化权?或者还在提示我们,要时刻准备着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父亲手上还握着饭碗,民以食为天,饭碗归他管?那一支笔,那一只碗,象征着什么?还不是父权!这样一反思,我们就有些不敬了,觉得还是父亲的“背影”真实。“父亲”的肖像,那张历尽苦难的脸上,被赋予了太多的含意,难免形迹可疑,那是一张艺术精神再度被放逐的脸。

在中国历史上,有的是像“父亲”这样“不成其为人”的“民”。这样的“民”,作为个体,微不足道;作为整体,却被提得很高,被提到天命的高度。从周公孔子以来,就有“天听自我民听,天命自我民命”的“民”;过了两干多年,我们在现代绘画艺术中,还常能看到这种“天命之民”,《父亲》这样一幅具有教化功能、表现人民性的肖像画,画的就是“天命之民”,没有个体生命的自然表情。

徐悲鸿先生的油画作品《奚我后》,画面上更是充满了这样的“天命之民”。他们瘦骨伶仃,可怜兮兮,仰望天空,企盼救星。画家的笔下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精神,却没有行动起来的自由意志;画家笔下有一群尚未麻木的人物,却没有独立自主的个体生命。他们在寻求王者,等待王者来拯救他们,他们的寻求,就是民心所向,而民心所向就是天命。你再看看那《自由引导人民》,那是1830年的作品,比《奚我后》要早一百年,可那里没有对王者的仰望,有的是行动和刀光剑影;没有对天命的企盼,有的是不可遏制的自由意志和生气勃勃的个体生命;艺术精神的永恒之光,点燃了人性,照亮了人生,化作自由女神。比一下,我们就知道,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究竟失落了什么,应该到西方艺术中去寻找什么了。同样是油画,同样面对苦难中的人民,眼光如此不同,差别如此之大,可见徐悲鸿、罗中立对于西方艺术,是得其“形”——艺术形式,而未得其“神”——艺术精神,不是直接面对人性和人生,像德拉克洛瓦那样亲临法国大革命,由恐惧而生激情,使激情升华为自由精神,而是对现实的苦难作一个历史的提示,为历史的记载作一个艺术的解说,人性依然还在人生的洞穴里面壁,精神的光芒,在人生的洞穴里,还是一片模糊的投影。当然,能得其“形”,已是筚路蓝缕,可谁能得其“神”呢?哲人已逝,艺术永恒。艺术的精神,在遥远的天空,在你们的心灵深处,呼唤你们!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这是一种使命。

作者:刘刚,自由写作者,有著述多种。

李冬君,历史学博士,现任教于南开大学历史学院。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

编辑:续小强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