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主站|会员中心|保存桌面|手机浏览

《名作欣赏》杂志

杂志等级
    期刊级别:省级期刊 收录期刊:知网收录(中)
本刊往期
站内搜索
 
友情链接
  • 暂无链接
首页 > 杂志论文 > 胡风的修辞与时间感
杂志文章正文
胡风的修辞与时间感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45        返回列表

北京 陈忠玲

胡风的性格,就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是“耿直”而外向的。他没有什么太深的城府,感觉也不够精微细腻。这样的人,玩不了政治,也写不了诗,倒是适合做个编辑家兼批评家。他的批评文章写得很老实,很用力,也不乏创造性的见解,但是,文风不够平易亲切,不够轻盈灵动,读来给人一种僵硬、枯燥的感觉。

他的诗歌,无论古体诗还是现代诗,都像分了段的抒情散文,诗味寡淡,不耐咀嚼。尤其那首长诗《时间开始了》(《胡凤全集》第1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1-281页),情感外露,一览无余,最常用的修辞手段就是排比,反反复复地用,重重叠叠地用,给人一种非常单调、非常沉闷的感觉。他的比喻修辞似乎也不很高明,他在组诗《时间开始了》的《胜利颂》中,一口气将毛泽东比喻为“一个新生的赤子/一个初恋的少女/一个呼冤的难主/一个开荒的始祖”,这样的比喻虽然也很大胆,甚至不乏新意,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看出诗人与被赞美者之间的关系,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的关系,还没有被异化到人与神之间的天差地远的程度,但是,根本上看,是不够贴切的,要么显得太软,要么显得太柔,要么显得太远,要么显得太近,要么显得太大,要么显得太小——总之,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胡风的文学想象里,有一种用力过猛的夸张色彩,而所取得的效果,便不是神圣、庄严和伟大,而是失度、失真和失实。例如,他在《欢乐颂》里这样形容毛泽东“屹然地站在那最高峰上”的“姿势”:

毛泽东

列宁、斯大林底这个伟大的学生

他微微俯着身躯

好像正要迈开大步的

神话里的巨人

在紧张地估计着前面的方向

握得紧紧的右手的拳头

抓住了无数的中国河流

他劝告它们跟着他前进

他命令它们跟着他前进

这样的描写和形容,就显得言过其实,很不具体,很不自然,很不真实——“神话里的巨人”谁见过?“无数的中国河流”怎么抓得住?又怎么能“命令它们跟着他前进”?刘勰说:“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胡风的诗,正中此病。

毛泽东!毛泽东!

由于你

我们的祖国

我们的人民

感到了太空底永生的呼吸

受到了全地球本身底战斗的召唤

这样的抒情,则显得抽象、模糊,甚至不可思议,因为,你无法想象什么是“太空底永生的呼吸”,无法想象什么是“全地球本身底战斗的召唤”。

三万个战斗的生命

每一个都在心里告诉自己:

——毛主席,毛主席,他在这里!

——毛主席,毛主席,他和我们在一起!

这样的诗句,则开启了后来流行一时的“呼告体”抒情诗的先河;如此直白、狂热的诗风,成了1949年之后近三十年时间里的主宰性的抒情模式,给当代诗歌创作带来了极大的消极影响。

毛泽东!毛泽东!

中国大地最无畏的战士

中国人民最亲爱的儿子

你微微俯着巨人的身躯

你坚定地望着前面

随着你抬起的手势

大自然底交响乐涌出了最高音

全人类底大希望发出了最强光

这种对个人的毫无节制的崇拜和赞美,是极不理性的,缺乏最基本的现代理性精神和现代国民素质;把一个国家的政府领导人,当做“大自然”的“总指挥”,当做“全人类”的“希望”,这无论如何讲,都是一种理性不够成熟的表现。

然而,胡风这首长诗最严重的问题,还不在这些方面,而在于他的“时间感”,或者说,在于他对“时间”的态度。

他在诗里这样写道:

毛泽东

他站在这里

他挺起了胸膛

像降伏了毒龙的

神话里的巨人

他望着新生了的祖国

他望着开始了的时间

不可见的抽象时间,被当做了具体的可见之物;无始无终的时间,被切断了,被中止了,然后,被“开始了”。这里显示出的是对永恒的傲慢,是对神秘而伟大的事物的傲慢,显示出的是人对自身力量和存在的虚妄、不可靠的想象。而诗的精神是谦卑的,或者,像史铁生所说的那样,是“苦弱”的;面对神秘的宇宙、广袤的大地、深邃的夜空,以及一切永恒的美的事物,它所抱的态度是向心的、景仰的、融入的,尤其是对无限的空间和悠邈的时间,诗从来就是充满敬畏之情的。诗是一种向美和伟大的事物表达致敬之意和赞美之情的方式[来自wWW.lw5u.coM]。

中国古代的诗人,是最具有“宇宙意识”的,对永恒和无限的事物,他们绝无傲慢之态,而是常怀敬畏之心。月亮是中国古典诗歌世界永远不落的明灯。中国诗人通过对月亮的仰望、沉思,通过与月亮的对话,来表达对时间的诗性体验,来赞美那种永恒而神秘的美,来赞美人与自然的“天人合一”。李白在《把酒问月》中这样吟唱:“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在这里,月亮是亲切的,也是遥不可及的;是流动不居的,也是千古如新的。诗人对月亮的态度,也就是对时间的态度、对永恒的态度——那是一种宁静的审美态度,也是一种谦卑的生活态度。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同样既是一首问月之诗,也是一首向大自然和永恒的时间致敬的诗。诗人这样写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人生是短暂的,江月是永恒的,然而,永恒的江月不是冰冷的,而是妩媚而温情的,“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这是真正的诗,在这里,令人逸兴遄飞、悠然意远的,是人与自然的深情对望,是人对时间和永恒的深切体悟。

与胡风诗歌的时间意识构成最鲜明对照的中国古诗,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作为一首不朽的千古绝唱,陈子昂这首诗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它以最简单、最美、最有感染力的诗句,写出了人对时间的深邃体验,写出了人在永恒面前的感伤、孤独与悲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这里,时间是神秘而伟大的,它让人突然悲从中来,让人突然之间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助、无力和孤独。诗人在我们内心激发起了一种“心事浩茫连广宇”的悲感,但也赋予了这种悲感以悲壮、深沉和崇高的力量。他启发我们如何正确地[来自Www.lw5u.com]感受和认知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如何正确地认识人类的有限性,进而暗示我们,人类固然应该积极地生活,固然应该奋发有为,但是,切莫傲慢和自大,更不能在时间面前表现出目空一切、征服一切的狂妄姿态,否则一定会受到永恒力量的嘲笑和戏弄。

在胡风的诗里,“时间开始了”,诗人无节制地神化作为个体的领袖人物,用夸张的方式赋予他以扭转乾坤、改变一切的力量,这种自大和傲慢的结果,就是降低了他的诗歌的诗性品质,使他的诗歌显得苍白无力、毫无诗意。与之不同,在陈子昂的诗里,诗人因为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奈和无力,感受到了人类生命的脆弱、短暂与孤独,而流下了悲怆的眼泪,然而,这眼泪,却在流进读者心灵的时候,变成了火,变成了光,变成了历千百年而不灭的真正的诗—一它因为对时间的谦卑态度,而受到了时间的眷顾,而具有了永恒和不朽的性质。

“时间”永远在继续,像一条宽阔而浩荡的河流,谁也无法使它中断,也无法使它重新“开始”——这就是时间的秘密,也是在时间之河里生成的诗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