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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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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无视,但不会淹没—一老村及其代表作《骚士》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42        返回列表

云南 周明全

在中国文坛上,似乎还没哪个作家敢这样评判自己的作品:“假如20世纪有几本小说被未来的历史所看重、所流传的话,《骚土》将是其中一本。它对于‘文革’时期农村贫苦生活的描绘,无疑还原到了历史的本质,可以敲打在记录历史的荣辱柱上。”①

2011年,《骚土》又出了个最终版。在最后的“《骚土》档案”里,作者又王婆卖瓜似的自称自道,鼓吹该书,俨然是“过去世纪里最为精致的中国小说”②。何谓最终版?老村自己说:“不再修改,做完它了。”嚄,看样子,作者对自己这本小说特别看重,也超常自信。

这些话,都说得太重,说得太狠,几乎等于是厚颜无耻,自吹自擂。这个人,笔名为老村。作为一个文人,谦谦君子,似乎不应该这样说话。这样说话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作者自己应该知道。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嘹望云云总总的中国作家,如果按当下的文学名望来个排序,前三百人里也似乎很难找到他的名字。他居然说出这样有失风度的话,招人忌恨,甚而轻蔑,以至于故意忽略他,无视他的存在,也就顺理成章了。

老村不是作协会员,也不是正规名义上的作家。只是独自在自己家里写写画画,也没个正式单位,仅靠卖文维持生活。活得寒酸而清高。在五音杂陈的文坛上,偶尔会听见他冒出几句极不和谐的奇谈怪论。虽不那么响亮,不听见便罢了,听见却十分刺耳。可以说是个典型的文坛异类。尽管异类做事说话无须遵守常规,思想意识也和我们常人有所区别,但总还是会让人认为,这老村太张狂,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唯有少许接近老村、了解老村的几人,于一旁一面喜欢他、欣赏他,一面又为他时下的尴尬处境感叹唏嘘。

不过,在中国这样的国度里,不乏这样的先例。大画家黄宾虹,生前,他的画被人视为敝帚。宾虹老人临终感慨发言,预言他的画,五十年后才会被世人认知。老村会不会也像宾虹老人那样,也只能等假以时日,作品才会闻名遐迩,举世称道呢?

所以,要弄清这个问题,关键是要看看,他挂在嘴边,吹吹嘘嘘的《骚土》是怎样的一本书。是不是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是一部旷世杰作呢?

老村,本名蔡通海,陕西渭北澄城人。上世纪90年代初期,老村以创作乡土小说而步入文坛,他的代表作《骚土》,印量达数十万册,如果加上铺天盖地的盗版,横竖不下百万册。但遗憾的是,虽然伴随1993年的“陕军东征”的雷声和鼓点,并于次年和《白鹿原)》《废都》并列,成为当年发行量较大的三部长篇小说之一,却由于当时出版时受书商的删节和涂抹,“以很不成形的样子出版”,成了一本“极其糟糕的书”。删节者自然有删节的理由,诸如政治、政策等种种借口。面目全非的《骚土》,已不再是作者自己乐意承认的版本。这样一来,老村不仅没有享受到出版的喜悦,相反背上“国内制造黄书的代表作家”的骂名,也被一些评论家不客气地称之为“地摊小说作家”。回到家乡,被乡人戏称“写黄书的人回来了”。朋友邀他到云南参加一个作家笔会,笔会上,一位军旅老作家当众斥责他,老村百口莫辩,最后几乎等于逃离了云南一般。一连串蒙受羞辱的情形持续了很长时期。老村自己也感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现实的遭际,老村隐忍了,自觉远离人群。虽然人在京城里,自己却很闭塞。外面各种文学聚会热热闹闹,但这些似乎都与他无关。他退回到自己的书斋里。此后,尽管时不时亦有新作问世,但是不炒作不声张的老村,也就和时下的靠媒体忽悠、圈子评奖、老板襄助、组织点名的文学弄潮儿们,更重要的是为数广大的读者们,渐行渐远。了解他的,只是几个身边的朋友,和一些有特殊阅读癖好的读者。

果不其然,2004年春,全新版的《骚土》(包括之后的姊妹篇《嫽人》,共计五十八万字)由山西书海出版社出版发行,至此,历经十年之久的蹉跎和缠磨,一个面目比较完整的《骚土>才终于公之于世。

从1983年的中篇小说《饥饿王国的子孙》的写作开始,饥饿和虐待,专制和反抗,作为老村的一贯主题,至2011年最终版《骚土》的出版,老村用了二十八年,几乎等于一个写作者大半生的时间,成就了这本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的极品。

2011年4月,有幸见到老村本人,看到他的“土”,他的憨厚朴拙,了解了他的秀内慧中,他的落寞无奈,又会约略感知,其中必另有隐情,一切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简单。

《骚土》:极为精致的中国小说

和宾虹老人一样,黄老认为,中国画就是中国画,中国画有自己独特的面貌,中国画亦会走向艺术的极致,成为全人类的艺术。老村似乎也是,从他写作起始,就坚持这样的观念,中国小说就是中国小说,中国小说有它独特的面貌,独特的叙述技术和方法,同样是世界上伟大而高级的文学。

中国小说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许多中国作家写了一辈子小说,但他不知道中国小说是什么。连中国小说的边也没沾上。(老村语)

这就引出一个核心问题——什么是中国小说?

中国小说始自于《山海经》中的神话。而比较合乎现代“小说”面貌的,应从唐宋以来出现的用文言或白话写成的传奇、话本算起。在六朝志怪小说的基础上,“传奇”体的短篇小说兴盛之后,到了盛唐,传奇小说由“鬼事”而转入“人事”,作者开始关注当下社会。宋元时期,为适应市民阶层的需要,产生了“话本小说”。话本小说继承了唐传奇的传统,立足于社会底层及芸芸众生,着重反映市民阶层的生活。宋元话本在小说发展史上具有重大影响,一是话本使用浅近的民间语言,开创了白话文学先河,二是话本的体裁形式,直接导致白话长篇章回体小说的产生。白话小说则在宋元话本的基础上,发展成为小说主流,出现了白话小说创作的繁荣局面。从《金瓶梅》到《红楼梦》,中国小说终于完成了从市井到殿堂的过渡,成为全人类的骄傲。

整体而言,中国古典小说有一条完整的脉络可循。这脉络自上而下,渐渐完成了神隐退到人后的“人本进程”。但晚清,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向西方学习,并在文化领域着重反传统。“反传统最初的用意是超越传统,超越传统是为了寻找更高级更本真的传统。但由于反传统者的低能,却将其真正的目标,拽到了低俗社会学的泥潭。”在“洋为中用”的汹涌澎湃的声浪下,很多优秀文化传统和积淀,被当做“四旧”或落后的东西革除遗弃。尤其是小说的叙述方式和语言特点,本应更彻底和精细的民间和个人化,但由于特殊时代的原因,以及新文化思潮的影响和左右,这条道路并没有被后来的中国小说叙述者———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叙述者,坚持下来。

但是老村,“通过十多年点灯熬油地刻苦写作和思考,阅读了所能找到的中国古典小说以及文人笔记,并最终发现其中一个秘密—一在优秀的中国古典小说,特别是伟大的文学高山《红楼梦》面前,似乎给写小说的后人,还留有一条可以穿越的狭窄山道”。老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避开暗礁,从这狭窄的山间甬道,看到了自己的出路——将自己的艺术触角和讲述内容,彻底地赋予生养我们凡人的大地。“我生命的根在中国乡土。这决定了我只能站在自己的乡土上说话,即我的叙述模式,必须是东方式的。”⑤

所以,老村从《骚土》的写作起始,就立定于传统,借鉴明清市井小说,诸如《金瓶梅》《儒林外史》“三言”、“两拍”,特别是《红楼梦》的故事叙述传统,运用貌似松散式的叙述结构,类似于中国画中的多点透视,每个人都是主角,都成为焦点,但是拉开距离纵观全篇,又浑厚茫然,一派天机,灿烂辉煌。《骚土》不但自觉地实践着中国小说这种优秀的艺术传统,而且还做得更加绵密,不露痕迹,甚至更为出入自由。

老村说:“和西方单线或复线式的叙述不同,中国小说是立体的,全景式的。”他总结出中国小说的重要特征,内部是一个浑然的太极结构,回旋式运动。

所以,《骚土》的精巧绵密,深奥博大,茫茫中国,几人知之,又遑论域外人乎?

深厚的传统根基,坚实的民间立场

老村的写作,有一个清晰的指向——

《金瓶梅》开市井之先河,但失之思想的粗疏;《红楼[来自wwW.lW5u.com]梦》演绎了一段锦衣鼎食的皇族史,却似乎又过于贵族化,不似人间烟火。老村对自己的写作有一个标准,那就是让自己的小说,“给备受劳苦的大众带去娱乐,带去对历史沉沉的正视”⑦。事实也是,中国几部古典名著,起先大都是从说书人的话本唱词里整理加工来的。这种方法,有一个共同点,即认为写作不仅是作家自己的事。作家面对的,是时刻要从你的字里行间找到乐子、找到感悟的读者和听众。追溯老村的写作之路,便可清晰地找到老村“指向”的源头。

老村出生在犹若神谴天惩一般的渭北黄土瘠地。少时,无其他玩场的老村,便时常沉浸在“村子里的老秀才和能说会道的村民”的摆场子讲古经里。“这里包含着文学创作的原始成分,他们也是我写作最早的——也是最好的——老师。”每年冬闲时,操着山东腔的说书人,携家带口到镇上说书。老村乐此不疲地跟随着,竟日消磨。这些,对老衬后来的写作风格,却是最直接的刺激。“在晃动的灯光人影里,一说就是许多天,整部头,弄得大家伙儿心里沉重多日。比如说书人讲到关云长败走麦城,乡亲们会为之默默洒泪。中间夹带些插科打诨的小段子,逗得大家伙哈哈大笑。这种时候,让人由衷地感到一种崇高,一种真正的舒心畅肺,因为我所听到和看到的,是我这些苦难的父老们生动的表情——他们的喜、他们的怒、他[来自www.lW5u.CoM]们的哀与他们的乐。这在往日一张张麻木的脸面上,是多么难得一见。”⑨老村从这里,感受到“久远历史和底层民众的心灵颤音,这颤音里,有着朴素的大美”。

所以老村后来总结自己的写作说,“小说家的第一可贵之处,是应有一种职业的诚实。他呈现给读者的,首先应是故事,一个接一个的故事。读者从他那里得到的,是不懈的阅读快感和刺激。中国小说尤其有这一传统。”⑩老村写作《骚土》,就是循着这一传统。将自己看做一个旧时代游走江湖卖艺为生的艺人,为了谋生,忠实地为读者、为诸位“看官”们说唱。这是老村内心的“大美”,亦是《骚土》的叙述“大美”。

“天地无言而有大美”的“大美”,浑然的太极运动结构,是中国先贤对世界美学的巨大贡献,也是人类审美的终极理想目标。老村将对这种“大美”的追求,视做小说叙述和审美的灵魂。要理解老村所追求的这种审美,得首先明白庄子对“大美”的定义。在庄子看来,美在于自然的整体,而不在于任何有限的现象,那种难于言说、未可规范、犹如鬼斧神工一般,正是艺术创作和欣赏的审美规律。可以说,庄子强调的是“天人合一”、“以天合天”、“自然而然”的审美境界,而想达到这样的境界,在艺术创作上要注意“技”与“道”的关系,做到“以神遇不以目视”,“在技术之中见道”的非意识状态……正如“庖丁解牛”一样。他解牛,乃在“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这不是技术自身需要的效用,而是由技术所成就的艺术性的效用,他由解牛所得到的享受,乃是“把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⑩,这是他的技术自身所得到的精神上的享受,是艺术性的享受。

在“技”上,老村十二三岁接触老子的《道德经》,十五六岁迷上古典文学,以至于写作《骚土》之前,阅读了他自己能找到的所有明清时期的文人笔记,之后又经历了十多年的习作演练。老村说自己,也曾长久地沉迷于外国文学里,啃了多年外国名著。这些阅读,都使老村眼界大开,为他突破原有旧式的写作方法提供了新的思路,诸如西方文学里对社会人生的批判方式,以及开放的审美态度。特别在人物塑造上,他已不再像古典小说那样,大多是单向度、脸谱化的拟真描摹,而是从多个层面人手,让人物既忠于真实,又超越真实,把人物写“圆”,写典型,写出人物的意象美来。

特别是意象一境,老村对此感触尤深。

比如《骚土》中的邓连山,原本“虎虎势势的一条大汉,虽说是地主,,但为人却敦厚,极讲诚信,接济穷困也不图他人回报”,青年时,“那年月黄龙山里的刀客经常下来骚扰村民。抢粮米,奸妻女,无恶不作。那邓连山掂着一杆丈二铣枪,一马当先,像条大雄狗,守护着村子的安宁,留下了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更传奇的是,曾经单枪匹马独闯山寨,夺回被刀客掠去的“一十八岁的黄花闺女”,“刀客二三十人,虽说是疯狂乱扑,但竟也近他不得分寸。边打边退,极其英武”。为了传宗接代,他跟儿媳乱伦生下一子,这些都符合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文化的浸染。出入意料的是,在莲花寺监狱里,“里头的人都说,邓连山有‘三勤’:一是汇报思想勤;二是请示工作勤;三是学习《毛选》勤”。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出狱之后,邓连山判若两人,背离了先前的善良、正义的人之本分,张口闭口都是“语录”。在当街背诵《毛选》,击败了风头一时的贺根斗。之后,老汉没有得到向往的荣耀,反而受到大队民兵的一顿暴打。“干难万险都躲过去了,心里犹嫌吕连长等人下手不狠。”打出血后,问他打得冤不冤,他倒说:“不冤不冤。毛主席说过:‘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们叫我来,这说明我对人民犯有罪行。你们越恨我,越打我,这越是对我的改造和帮助。不冤不冤。”郭大害带领村民偷集留粮之事,被他看在眼里。他认为这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连夜赶到县城,向季工作组告黑状,最终致使郭大害被毙。邓连山坐牢前和出来后的陡然转变,给小说带来一种更加强烈的悲剧穿透力。在郭大害被公判枪决之后,他良心觉醒,最终自缢在村东高崖的柿树上。在清晨红色天幕的陪衬下,像是.幅剪纸画。这一意象,作为那个时代的悲剧典型,可以说当代中国小说中无人能及。通过对邓连山的塑造,老村完成了对古典的超越,对所处时代文学描写中典型形象的超越。当然,这也正是老村的雄心,甚至是野心所在,即在“技”上,做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但是区别一个作家优劣的,往往不是他的“技”,而是“道”。“道”高。技”方有可施展之处,不至于走火入魔;有“技”而无“道”,剩下的就只是匠气,徒有虚表而已。老村的“道”,来自于生养他的黄土地。

老村意识到,他生命的根源,在中国乡土。老村在他的自传体随笔《吾命如此》里这样说:“是土地教会了我怎样写作。教会了我怎样爱和怎样恨。教会我如何拥有并怎样超越。我的感觉,许多年来,在我们的文学意识上,土地的意识和生活的信念越来越淡薄。许多作家已忘记好的语言或者说优秀的文学出产在哪里。作家们大都靠一些空洞的现代理念支撑,而没有脚踏实地地从生活的大地上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文学之源。而我的观点是,无论到什么时候,唯有苦难挣扎的生命和粘血带泪的生活,才是发生文学的第一源头。因为文学最终的目的,是教会人们怎样找到尊严,以及怎样去爱。传统不是老农身上的棉袄,而是维系社会人群的田埂与马路。没有传统就没有秩序。没有秩序,人类所有的社会判断都将失范……我们人的尊严,在文学里首先受到了严重的亵渎。”所以,尊重传统就是尊重人,尊重我们共同的历史。深深地注重传统,才会接通与土地的联系,与血肉生活的深层联系,以及隐藏在复杂多变的社会表面之下的,那种深沉博大的历史感。这历史感,便是老村的“道”,也是他认为的——小说叙述和审美的灵魂。土地的历史感,文学的历史感,《骚土》从它的开篇,就弥荡开了这个真魂。

贫瘠、遥远、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一直在他心底里召唤着他。他的声音来自备受屈辱的黄土高原。思念家乡,感受土地的嘱托,真实地揭示出黄土地的生存状态,用一种属于自己的声音表达,将个人经历的历史原貌和真情实景还原给历史,将自己屈辱的人生融入到对多难民族的文学记述里,这就是他的使命,亦是他的追求。

质朴而原始的力量,超然物外的、穿透历史的大美,是老村的文学之“根”,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老村一直在践行,在追求,故老村的“东方式叙述”,才显得那样精致而典雅,那样浑厚且秀美。

虔敬与批判,是《骚土》的精神指向

老村在早期的阅读中,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在中国的文学史里,在它封锁严密的文化背景中,几乎所有伟大的作品,不管是《金瓶梅》还是《红楼梦》,背后其实都隐藏着作者的一个巨大阴谋。他们的写作,无不发端于作者对黑暗专制的巨大仇恨。他们将作品当做浸渍了毒汁的利剑,像是修炼了多年的刺客,藏在心舍里,一直小心翼翼地打造它、调养它,抛头露面时,都无一例外地要瞄准当时社会的最大罪恶魔头。

有人说,中国小说缺乏宗教似的温暖。这话有一定道理。但是,说这话的人,也只是看到问题的表面。他不是没经历过,便是没深刻体味到,曾经的中国社会,黑暗是多么深重,世道人情有多么严酷。在那种处境下,反抗和描述反抗,几乎是所有有血性和良知的中国作家从事文学的第一主题,甚至是唯一主题。老村上世纪50年代生人,亲身感受了那个时代强加给底层民众的巨大压迫,无可回避地首先是以一个反抗者的面貌出现。近年来,有关鲁迅先生的争论,似乎也是在围绕这一问题展开。持批评意见者说,鲁迅先生只知道批判,太冷漠了。持相反意见者认为,鲁迅先生的温暖,其实就深藏在他的批判里。谁是谁非,至今未明。其实也无须分那么明白。眼前的事实是,在近现代文学里,鲁迅先生,似乎也只有鲁迅先生,温暖了一代又一代反抗和批判者的身心,无人能出其右。

鲁迅用杂文进行了一场生动鲜活的对皇权专制的批判和反抗。

老村用小说延续了这种反抗,而且是处境更加严酷的反抗。

从老村的自传体随笔《生命的影子》里,亦不难看到在老村幼小的心灵里,这种社会批判的种子。孩童时的老村,看到村里一些原本很老实的农民被民兵揪着游街示众,一些聪明儒雅的人戴着镣铐被押上审判的高台……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拷问着老村童真的心。生活里的乱象,给了他很强烈的触动。中国民众的苦难,数千年以来,一直是皇权专制和官吏政治造成的,无一例外。年幼的老村对那个动乱社会的敌视程度,与他的实际年龄极不相称。在写作《骚土》时,首要的记忆,就来自他童年时的一次感受。那一次是枪毙人。被枪毙的是个因饥饿而打劫集体粮库的农民。老村对心目中这位敢于反抗的“英雄”,给以极大的同情。老村赞扬他,欣赏他,与他共洒一掬“英雄泪”。

这也是老村写作《骚土》的最初诱因。老村写《骚土》的直接冲动,是上世纪80年代末那场运动。在偏远的小城,正在小公园下棋的老村,看到大桥上游行的队伍情绪冲动地走过。老村感到了激昂,但激昂之后,却陷入了很深的悲哀中。他在反思无休无止的运动给中华民族带来的灾难。这个反思,触动了老村内心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也让老村想起了过去苦难家乡的“运动情景”,想起了那些虽然无辜但又不可能不被镇压的一个个冤魂。“运动”让我们的民族伤痕累累。历史的进步,更多的被看成王权的更迭,而不是物质文明的积累与社会制度的进步。陕西是生养老村的黄土地,历史上每次大的农民起义几乎都发生于这个地界,可以说,没有陕西人参加的农民起义,不会有太大的声势,而黄土文明的实质是皇权文明。历史也一再证明,皇权文明在它的权力的动荡中,从来都是以牺牲干百万民众的利益为代价的。黄土的历史,是一部人类的统治史,而不是一部文明的成长、成熟史。我们的祖先在皇帝更替的战乱中,一面艰难地喘息,一面慌不接点地繁衍着子孙。在皇权意识的诱导下,对暴力的崇尚,对侵害的漠视,不知不觉地渗透到我们的文化里。历史也一再明示,试图通过暴力改变、推动人类文明的方式,已被历史的车轮所证明不是最好的手段。暴力带不来文明,以暴抗暴同样不能。文明来自于劳动和积累,来自人类的智慧,来自于大的善与大的和。与其相反,与暴力结缘,无论以什么方式出现,都将给人类自身带来巨大灾难。老村看透黄土文明的实质后,心里一面默默感念记载人的勇气,一面对过去看起来曾经是吸引和鼓动我们蓬勃向上的激情,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惭愧感和羞于告人的荒谬感。老村自己也说:“我想,《骚土》揭示给人们的,就是这种从里到外的荒谬感。”

但是,建立在这种“荒谬感”之上的叙述,首先是对历代农民那种自觉的民主意识的虔敬,然后才是对中国大地那种根深蒂固的封建皇权思想的批判。

所以,《骚土》的温暖,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温暖:边流泪边反抗,边下跪边批判。

中国文学不是没有宗教精神,鲁迅先生亦不是没有温暖。老村知道,我们的文学所秉持的批判与反抗,应是一种更为通达人性、更为切实自知、更为周旋四顾,甚至是自持卑下的姿态和精神。这是“道”,是东方智慧,也是我们中国人所独持的“道”的内核。

也许有人视其为犬儒,非也!犬儒自顾,真儒兼顾,本质区别。

理解《骚土》,是要这样理解,首先从它的底层生活、细碎故事开始。

小说一开始,瘸腿的季工作组进村,面对他眼中的一群愚民群氓,他手持“语录”,煞有介事地指手画脚,句句不离“阶级斗争”,俨然是一具不食人间’烟火的政治机器。而那些整天围着这位“钦差”团团转的叶支书、吕民兵连长等等,个个奴颜婢膝,唯恐巴结不到、奉陪不够。老村用一个个《阿Q正传》式的情节,让读者在漫画式的人物形象中,看到他们可笑而又卑微的灵魂。

始于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电视剧《水浒>的“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以至于到义和团的杀人越货,造反有理,一度成为我们民族所崇尚的金科玉律。《骚土》里老村亦写了造反,但他却将造反深埋于文本背后,描写手法几乎像一个个“小小的阴谋”一般,将造反者身上和思想里的诸般造反武器,一件件地给予解构分析,一条条地给予嘲弄取笑,最终定位于——只知一味造反的民族没有出路,也不可能有出路。所以,老村笔下的造反,和过去历代的不同,和当代林林总总描写那个年代造反的作家们亦有着霄壤之别。他不但抛弃了程式化的简单的英雄摹写,更是抛弃了不问青红皂白式的一味颂扬,唯侠士、奇人、伟人马首是瞻。老村一上手,便从灵魂深处看透了他们的狭隘和局限,一个个理直气壮地“革命”,私下里实则无一不是打着自己包藏祸心的小算盘。有评论家粗读《骚土》,便认为《骚土》手法老旧,实在是天大的误会。《骚土》所切中的,实则是我们时代最大的时弊。其手法和思想,何其新矣!

中国老百姓,被这些热衷于造反的“英雄”、“伟人”们害得何其苦也!这.点,上海学者、文学批评家吴洪森先生慧眼早识。他在《骚土》的序言里这样评价:“《骚土》描写的只是黄土地上一个小小的鄢崮村,却融会了时代和历史的深刻背景;它讲述的只是鄢崮村在‘文革’起初时的故事,表达的却是权力怎样损害着乡村这一恒久命题。”

《骚土》是一部了不起的伟大小说,老村是一个了不起的伟大文人。

我想,也许有一天,那些羞辱过我的人会拿起《骚土》,沉浸在它优美的叙述里。真的,不管他是不是知识分子,只要他识字,是一个认真阅读者,只要他的那颗心,还能稍微感知到人世的况味和冷暖。

莫以“骚”字鄙老村,

此字原是屈子根。

同样洒泪三千日,

不为金身为土身。是的,历史会还老村以公道的。也许就在今天、明天或者后天。

2012年5月8日子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