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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的生殖一关于莫言长篇《蛙》的随想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46        返回列表

“说书人”的狂欢

每次读莫言,都近乎跃人一种欲罢不能的狂欢。

这欲罢不能首先归于莫言自身,是指他的小说所呈现出的汪洋恣肆,语如滚泉。换言之,莫言的写作是具有繁殖性的,他打开话匣,就会源源不断,并且在数量乃至速度上出现惊人的喷泄,如一条流量快捷的溪水,无片刻阻碍之感地汇入河湖江海。有人嗔怪他的话太多、太泥沙俱下,比如马悦然,“南坡居士(马悦然)多年来一直批评我的小说篇幅过长,余口虽诺诺,但一旦捉笔,依然我行我素,可见‘教的曲儿唱不得,,可为一乐”。也有人将莫言比做旧时市井的说书人,以讲故事和言语增殖为乐,如李敬泽。有趣的是,莫言也坦然承认这就是他打小向往和迷恋的叙事渊源,所以,关于“说书人”的形容,我真心觉得是很有价值的一种比较,也是研究莫言叙事的一把钥匙。

而欲罢不能的另一层含义是指读者如我,在近年日益畏惧于厚如红砖般的大长篇阅读时,却对莫言那些有厚度的作品如《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酒国》《生死疲劳》等少有阅读的疲劳与梗塞。究其原因,我想还是源于莫言富有说书人感觉的狂欢化叙事姿态,并且每每能以奇诡的想象力大到结构情节(如《生死疲劳》中不断地将西门闹投胎为驴、牛、狗、猪、猴、大头娃娃来结构、叙述共和国近五十年的历史),小到营造感觉和细节。有论者就此说,“莫言的世界像是凡·高的世界?以动荡不安、火焰一样涡旋状的笔触,与死亡、过去、历史本身、物自体进行着顽强的搏斗”,“莫言的叙述以对象唤起的感觉取代了对对象的‘描写’或‘刻画’,以感觉的奇异取代了描画的逼真酷似,甚至以感觉的相似与相异、变幻与重复组织情节——故事的文本形态”。以凡·高绘画来论莫言的想象力对于情节、感觉和细节的作用,我觉得是贴切的,也是令我们阅读上富有快感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固然,不乏有读者对莫言小说的观念传达、审美趣味方面有美学意义的“厌恶”感,但这也正说明莫言拥有强烈的自我的风格印记,恰如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所称的,他“既泥土又狂野,既荒诞又现实”,“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

从生育的话题到人类的纠缠

《蛙》是莫言最近的一部长篇,首发于《收获》杂志2009年第6期。这部小说拿我在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对媒体的话来说,是莫言的一部“做减法”的创作,我甚至觉得这是否代表莫言开始进入了“晚期风格”?

“减法”之说首先是讲《蛙》在篇幅上比过去俭省许多,出版社的版面字数统计也不过二十二万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较之他过去动辄四五十万字的小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同时,这个小说选择的主题“中国计划生育问题”也显得切口明晰细致,不似过去的庞杂混沌;而选择一个日本前辈杉谷义人(论者多认为即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以学生礼与之交流历史中的人性问题,使小说有了国际化和普世价值探讨的意旨。总之,这些都让《蛙》有了一种紧凑感和“洋气”。当然,这小说不变的依然是莫言对于自身文学资源即高密东北乡这一文学地理的执著书写。不变的是莫言对于他这一代作家对应的共和国历史的清理与反思,不变的是他所一直试图表达的特殊历史的压抑性下人类情感和领悟的悲欣交集。

小说题为“蛙”,用以作为“生殖”的象征和图腾,自然不是莫言的原创,古老的神话和部落文明都有这个符号。但复活这个原始的意思是莫言的功劳——莫言似乎是注定能自由出入现实与魔幻、“苍生”与“鬼神”之间的一个造字者,他没有把这两个世界看成是绝对的不可通约的,如果现实的路走入冥冥的深渊,鬼神的世界就会延伸着现实的路,给人类的精神、心理以交代。对于莫言和他的小说来说,这之间只是一扇门、一道帘,一个梦、一阵醉酒、一些临界状态,都能把两者顺上,所以“蛙”就是“娃”——小说中的姑姑说:为什么“蛙”与“娃”同音?为什么婴儿刚出母腹时哭声与蛙的叫声十分相似?为什么我们东北乡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许多怀抱着一只蛙?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娲”与“蛙”同音,这说明人类的始祖是一只大母蛙,这说明人类就是由蛙进化而来……

蛙是因为其善于繁殖才成为图腾的对象。中国人是特别喜欢繁殖丰赡的事物的,比如拿瓜瓞绵绵、花生莲子之类的植物作生育繁盛、子孙满堂的寓言,蛙也是一个意思。生命的绵延与繁殖本就是人类的本能属性,是人权。所以,生孩子首先是个生命权利的问题,是古已有之的传统人伦。但人总是被时代劫持,被时代的自然力量劫持以外,也被时代的政治历史境遇劫持。我说人被自然力量劫持,是说人会有跟动物同样遭遇的一面,自然环境恶劣、食不果腹、灾病瘟疫,人口不免锐减,这是“自然的尺度”、“天的尺度”,是老子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尺度。人在这里与万物齐一,尽量趋利避害,但既然是“天作孽”,只剩下人道的悲悯,给予“犹可怜”的情感安慰罢了。然而人逐渐地成为社会动物、政治动物、战争动物,生灭便不由那简单的自然律了,还要承担人类社会斗争与竞争的责任,即便是领袖们决策的错误,责任却依1日是要均分的,个体于是再一次被所在的时代生活所劫持——那么,本能属性、基本人权、传统人伦都要从属于历史政治的规划和调控,人的本性和制度之间的关系不免龃龉、矛盾、争执、撕裂、斗争、反省、梦魇、错乱、修正、遮掩、同情、感慨……莫言的《蛙[来自WwW.lw5u.com]》就是要从一个生育的话题写人类的纠缠,写一种“人的尺度”的困境和悖论,然后从一个过来人的心发出对人之存在的悲悯。

繁殖的被遏制,看似是必须和无奈的。但问题是,在时间的隧道里,同一个个体生命并没有完结,却要经历从超生到节育到新的超生的几次转折,价值的确立与自我颠覆的艰难隐隐地含在背后,让我不相信这是同一个自己。

姑姑在为谁背罪?

姑姑是个了不起的强者。这个高密东北乡的硬气、有魄力的女人,以她妇科圣手、乡村医生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以忠诚的党员、国家政策最有力的执行者的信念和敬业,承担了这方土地上迎生和节育的双重任务。那个在今天被高密东北乡人重修庙宇、重塑金身的“德育群婴”的神祇“白衣娘娘”,“体态面相,与我姑姑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姑姑在建国后号召多生的时候真是乡民们的白衣娘娘呢,而计划生育政策后,她又以严格的执行力为政策的落实而不惜自己的性命。这样一位在一方土地中威严的具有迎生和节育双重历史使命的女人,在小说里被塑造成今天人们重修生命神祇的摹本,可见《蛙》对姑姑这一人物的敬畏。

而姑姑又是多变的历史压力的执行者,人性矛盾最剧烈的承担者,心理畸变最大的经受者。一个美丽而勇敢的女人,一个体制力量的坚强触手,[来自WWW.lw5u.com]一个人性不泯的“我们”的“姑姑”,注定要在这种历史压力、人性矛盾、心理畸变中走向崩溃的边缘。源源不断、暗暗积累的罪愆感、恐惧感会在她的心的世界中囤积。莫言写即将退休的单身的姑姑为什么要嫁给捏泥人的手艺人老郝,那一段姑姑的亦真亦幻的遭遇写得棒啊,元气淋漓,“凄凉而怨恨”,“恐惧”而诗意。那些四面八方在芦苇荡里包围了姑姑的蛙们,“波浪般涌上来”,它们所带来的恶心——“在我(姑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许射出的是精液”——怎么就不是无穷无尽的泪水和人欲呢?那些在姑姑严格的几近歇斯底里地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过程中顽强超生的传统中国农民,他们自己或者腹中胎儿的死亡一次次一桩桩,怎能不成为刺破坚强执行国策的姑姑的心理,而进入她孤独的梦魇,郁结成晚年的她无法抹平的内心痼疾?与郝大手结合的晚年姑姑,只是通过“赎”的方式免除心理的折磨,换得一点一点的安宁。她会闭上眼睛告诉丈夫郝大手,那个本该来到世间的孩子的模样,孩子的脸有几分像他的父亲,几分像他的母亲……在小说最末的部分出现的九幕话剧《蛙》里,姑姑更是以另一种更为沉痛的面貌说:“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

为什么姑姑要成为这罪的承担者?姑姑在为谁背这罪?如果我们所反对的恰恰是我们所成为的,那实在不免“崩溃”,而莫言在《蛙》中更现实地刺入了现实。也就是说,这“崩溃”在今天已经令人诧异和恶心——“上了两天半卫校,听诊找不到心肺,打针找不到静脉,诊脉不知道寸、关、尺的半傻子”,竟然当上了医院院长;被他诱奸的淳朴姑娘王小梅跪求着姑姑打掉胎儿、戮杀生命;煤老板让农民工在黑煤窑里为他们卖命,自己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矶、旧金山、墨尔本、多伦多的豪华别墅里与他们的“二奶”或是“三奶”们制造小孩;想正当打工、绝不出卖身体的姐妹花陈耳、陈眉却注定在打工厂子的火灾中或惨死或毁容;非法“代孕”早就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抛在一边,成为某些人生儿子的渠道,同时成为另一些人发财致富的捷径……这些铺天盖地的现实嘲笑和压垮了姑姑?姑姑为共和国的使命所积劳成的心理痼疾在这些丑恶的镜像面前,将完全翻转来,成为她晚年不能安寐的罪与罚——如果我们的认真是幼稚的,那么,我们的溃败是正常的吗?如果我们曾经激烈反对的,今天反而成了我们安之若素并变本加厉着的轮回,我们是会恍惚,还是会豁达?

姑姑是《蛙》里最典型的被时代劫持的人物。她的痛楚,亦如泉涌。

窥镜与人性历史

有人认为,莫言现在拿计划生育说事儿显然难有波澜,这题目太小了,太老了,甚至太土了。

我也确实觉得,现实中不少人物、不少话题都是有时代性的,过去有意义,现在意义减损或者消失了。我们所扮演的角色,本也不同,有些人因为天赋和契机,一生都能扮演历史进展中的主角,贡献出纳得进主线的话题;有些人却如昙花一现,或者接力跑中的一棒,以后并不重要,难免out。而中国这些年来,节奏之快,令领风骚的人物时间大大缩短,日新月异之间星斗替换,不易恒长。文学虽然并不只是崇尚新的,但真正的意义常是“笔墨当随时代”。能如匕首般切人时代浆果内部的,总是最有力量和技巧的文学手段。

《蛙》写计划生育,我的看法是,它不但是这一题材从无有过的开新之作,更重要的是,它涉及了生殖这一人权滑过中国六十年来几个时代之轴的色变和心相。历史的感慨和当下的苍凉感捏在一起时,酝酿出独特的哀恸和悲悯。这不是一个过时的题材,恰恰是一架隐秘的当代人性历史的窥镜。

由写给日本友人的书信、小说正文以及最末一卷九幕话剧三部分构成的《蛙》,力图比较精巧地完成其不算过于宏大的叙事篇幅。莫言的形式探索和创新总是其创造力的一种体现——固然《蛙》的创造力也许不够完美,未必是莫言最好的长篇。

最后,我愿意默默地为《蛙》合卷,犹如为了那些委屈的亡魂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