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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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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重的语词
发布时间:2018-02-08        浏览次数:56        返回列表

翟月琴

第一次听到树才这个名字,还是在与一位老师的闲聊中。“树才”,这个词语的偶然闯入,不料却在我的视线中。哨然蜿蜒出了枝蔓。微博上谈世态风云,谈个人私事的总是占据多数,而那些深邃、精到的文字却难得一见。也正是这个原因,诗人树才的微博,引起了我的关注。尽管我不大愿意四处留言,去展览自己的浅薄,但树才对于诗歌节奏的只言片语却还是吸引我谈了些自己的想法。

第一次看到我的留言,竟被我的名字惊了一下。那时,我似乎才懂得,一个语词的出现,一个被忽略的语词突然出现,常常会有不一样的效果。于是,“月琴”二字,便被勾勒出了另一道风景。树才那首最初命名为“以月为琴”的诗篇,刊载于2004年9月的《诗刊》上,“以月为琴,弹拨我心……∞,后改名为“月琴”。读了他的这首诗歌,我方才明白这一惊的来由。但我当时并不清楚,词语以这样的方式切实地存在,切实地生长,在他那残缺的天空中,又是多么的重要。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还是2011年10月中秋节过后不久,在上海云南路上的一家私房小酒吧,安静、别致,播放着爵士或者乡村味道的英文曲子。初次见面,与我在网上看到的照片并没有出入,他瘦弱的外表中透着几分平和的气息。长谈中,树才总是带着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的语调,带着温润儒雅、亲切温和的神态,谈论着他过往的生活经历。他聊起上世纪80年代意气风发和激越抒情的书写环境,提到他的朋友海子、食指、潘洗尘、潘维、陈东东和鲁羊,还分享了他在翻译和写作实践中提炼出的一些诗学观念。尽管当时,我强烈地被他平和的叙述以及谦和的声线感染着,但说实话,我是一个生活过便容易遗忘的人,所有的事情,过去后,我便只记得丁点儿的轮廓,像破碎的琉璃般零星散落在大脑的缝隙中。因为他似乎在叮嘱我,闲聊不要放在文章里,所以,我想他的那些波澜起伏的往事,也终将会渐渐在我遗忘的海岸线上退潮。直到几天后,他从韩国济州岛返回北京,电话中,提及让我读他的诗歌时写些感受,我才开始记录,开始想延缓那习惯性遗忘的记忆。[来自wwW.Lw5u.coM]

这次相见,他从北京到韩国,只是途经上海,时间上难免显得仓促匆忙。没有想到的是,如此短暂的一次见面,他竞给我送来了沉甸甸的七本书。有他和宋琳等编的三辑《读诗》杂志,他翻译的《法国九人诗选》,还有他自己的诗歌作品集。至今仍能想起那天他低着头,签上自己的名字,一本一本递给我时的情形。拎着这叠厚重的书返回学校,我追不及待地翻阅着他的文字。树才离开上海时,我正读到他的诗句:“时光一直在倒流……/我现在靠回忆取暖,/靠那些闪电的幸福感/支撑越来越凹陷的天空。”于是,这“凹陷的天空”,不觉令我触摸到他谈起过的往事。母亲去世后,难过、不羁与叛逆,一起涌入他的生活。儿时的他,会反抗,会拒绝,甚至还会打架,这些看上去与他柔和的外表并不相称,但确实发生在他的身上。在聆听着他的声音时,我也试图想获得一种判断,但我终于更愿意去信赖从诗歌中去读他。如果说他的文字让我至少寻到了一种无需语言表述的心灵默认,那么见面又往往能够进一步激发我阅读的兴趣。

最初的阅读,仍是被一些词语击中。词语,依然是词语,在我的脑海中牢固地扎根。“疼”、“病”、“死”,这些动词,如落下的重石般掷地有声地独立存在着,而又像被卷起的沙粒般跳脱出文本自身的意义或者结构,在他的诗歌中,交织出一脉醒目的语言谱系。它们或被不断地重复,如“拆、拆、拆”(《拆》),在复现的频率中提升了词语的负重感;或被孤立出来,如“你的气息像鸦片一样/我闻一闻,疼/就缓解下来”(《气息》),“我随手写下‘病’这个字/好像它是我肉身的一部分”(《:病这个字》),“疼”或者“病”,这些词似被抛出诗歌肉身的外物,冻结和凝固了语词的存在感。关于语言,无论是在维特根斯坦知识背景下的熏染,还是在法语与汉语之间的游移、亲近或疏离,都让树才对于这些词,有某种不可抑制的情感。故而,读他的诗歌,能够看到,那种先锋性的语言存在感从没有在他的创作中消失过。于是.《一个词卡在喉咙里》中“一个词卡在喉咙里/这是你反复难受的原因”,《多余的人》中“多余的人绊倒在/‘多余’这个词上”,《簌簌簌……》中“簌簌簌,簌簌簌/整个夜晚,整个夜晚/一本书在一颗头颅内失眠”,在这些诗句中,对语词的强调和反复,又是与他对于汉语的理解互相参照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无论是法语的血液,抑或在非洲做外交官的生活经验,都使得他不得不直接面对语言,在独立的语词太空中漫游,以此来承担源自词本身的负荷感。

大概是因为他语调的平缓和内在于心的节奏感,让我读他的诗歌,总会有种舒缓滑落或者逆流而上的指向性,我想那是一种对现实的释重,又或者是一种对自己的交代。这种舒缓的语调,树才有时便这样任由着它滑落下去,有时却又有着逆反的向上对流的交错感。比如他的诗歌《我快要睡着了……》,或者《过夜》《自由的星期天》,这些诗篇总会高山流水似的,在消散的声音中,渐渐稳定,渐渐宁息。我称其为滑落的心绪,像是被牵引至一处如月如水、清澈明净的沉默之谷。而那首《喊月亮》,“月亮,月亮,月亮……/地球人都这么喊”,到“月亮太远了,太高了……/地球人最后这么感叹”,从地球人都在[来自wwW.Lw5u.com]这么喊,到地球人最后这么感叹,意义上的渲染和反差,似乎有种逆潮的情绪,他清晰地明白那些高高在上的社会秩序或者道德规范,但他更愿意回归生命,因此,他始终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去朴素地还原着生活的本来面目,有时甚至是抵抗或者抗拒着这顽固而坚硬的现实世界。

然而,即使是上述提到的那些夺人眼球的语词,却并不抽象,都扎实地埋在他的现实生活里。与先锋或者实验性的诗句相比,我更喜欢去读他那些更贴近自己、贴近日常生活的诗句。《单独者》中对于虚无与禅宗的冥想,“我的体内,冥想的烟散尽,/只剩下蓝,佛教的蓝,统一……/把尘世当做天庭照耀。”《荒诞》中以“我”的目光投射出的现实世界,“眼前晃过去许多张脸/我像路边的一棵杨树/对来来往往的车辆/已失去敏感。”这些诗篇,或者回忆,或者清晰的感受现在,生活被平面铺展开来,似溪水缓缓流淌,与那些抢眼的词相比,又会显得相对轻盈得多。后来我才发现,这些画面之所以能在他面前源源不断地流动,是因为在生活中,树才非常喜欢观察,他会看身边的人,也会看一些正在发生的事件,因此他所呈现的场景,大多有着小说一样的细致。比如《被风吹遍》《青羊宫》《刀削面》《旅行》《地铁口》《致后风流才子潘维》,都将笔触伸向日常生活的细节:

一只早起的苍蝇和一位/瘦老头一起勤劳地扒拉

有位姑娘频频回首/但眼神,有真有假

老太太开口了,鸟语/像那泡软了的下午茶

(《青羊宫》)

几近白描的画面感,将苍蝇、瘦老头、姑娘、老太太并置在一起,在同一时间,却铺延出几个不同的视角。这种生活化的细腻感,正是他想要弥补的诗歌缺角。然而,那种敏锐的观察力,也恰恰是他诗歌生命里持续不断的动力源,或者可以说,他的灵感往往是在观看中自然而然延伸出来的。于是,再次见面时,校园河畔的花草、神龛背后跳出的小猫或者风吹钟声时的瞬间静穆,他都能让自己放慢脚步,调动一切感官去捕捉,随即诵出几句小诗。

后来,每当他谈及过往的经历时,总会被他那看似平静、乐天、幽默、随性、自嘲的叙述牵动着,似乎那种单独而又凄苦的生活,像是被尘封在地窖里酿制了很多年,如今谈起时,没有疼痛,更多了一些参悟。过早地面对母亲的死亡,过早地远离家乡,过早地在语际间跨越,或许还有更多不愿提及的往事,让他的文字中多少夹杂着些苍暮的心绪。《1990年1月》,这首诗引起我的注意,全是因为那节制和掷地有声的伤感,颇能代表他的一个创作面相。这也让我懂了,随着生命的磨损,词语变得越来越重于生活的原因。

一月。沉甸甸的心被笛子伤透/茫茫心事禁不住泪水的击打/一月。一天细雨,夹着一天雪

早逝的母爱!怀孕中/她听着笛声将我抚摸/不逝的母亲呵,枕着土/如今你能否听清一缕缕心血

在笔下,哭。在山坡上/左右环顾。看看前,看看后/不能用沉默夺回亲娘/不能把幸福许给情爱

一月。伤透的心却不落下/文字像盐一样硬/一月。失散的心事拾不回来/再不能使我破碎!再不能给我宽慰

树才对我说过,他对母亲几乎没有记忆,不记得她的面容。这种爱的缺失,让他常常有种单独的感觉。我想,大概当他回望这种遗憾时,心里早巳注满了泪水。但这种失去,又全然不是在得到后被夺去的,而是久久潜藏起来的一处从未出现的空洞。因此,树才并没有真正被剜痛,而他却在努力用语词拼贴着那片残缺的天空。这样的拼贴,同样出现在《孤寂的二月》《三月》等诗篇中,一抹黑色的痕迹,赋予记忆以伤痛感,演变为一场词语的祭奠。记忆的远离、生活的磨砺,杂糅在他瘦弱的身体以及现实中更为剧烈疼痛的遭遇中,几乎淹没了他诗歌当中的明快感,更多的是灰色调的沉重和自怜。读他的诗歌,总会感觉到,那些词语的重量似乎远远超过了生活,以至于碎裂的天空布满了颗颗粒粒的石子。即使词语的负荷感成为我读他诗歌的最初印象,但事实上,在词语的重压下,却是生活背后并不平静的波动。他用力地将那些痛感甩出去,但这份重力如胎记般,又最终烙在了文字上,让语词艰难地喘息。渐渐地,那些诗句,便成了他书写生活、书写自我时最为鲜活的记录和沉淀。我揣测,那些斑斑的生活痕迹,对于他而言,或重,或轻,大概也都伴随着记忆,与语词共生了吧。

与诗人树才接触的一年时间里,让我颇为感动的是,每当我那些单薄的诗歌评论文章刊出后,他总会认真阅读并率直地指出论述中的疏漏之处。如今,我只身在海外求学,还常常能够想起树才的一些叮嘱和鼓励,他的那种关切、温暖和包容,总会令我感念这份因为文字而结下的缘分。想起他在送给我的书上写到过两句话,其中一句是:“新诗的批评,意味着诗的另一个侧影。”之后他还说起过,“我觉得批评还是值得信赖的。”回忆起这些,我想说的是,即使我这篇寥寥的印象书写,并不能真正抵达他的世界,但对于一个厌恶学术思维和逻辑腔调的诗人而言,我的文字,也权当诗歌的另一个侧影,那么,也但愿它是值得让您信赖的文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