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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锐:一个人的创世记
发布时间:2018-02-07        浏览次数:45        返回列表

山东 张艳梅

这个题目,源自王德威。《张马丁的第八天》为李锐201 1年长篇新作,也是那一年长篇小说上榜之作。王德威为之序,遂有“一个人的创世记”。

说起李锐,难免提及蒋韵、笛安。当代中国文坛,文二代并不新鲜,一家三口皆能文善墨,尚不多见,李锐一家,可称首屈一指。笛安在年轻读者群中,拥有大批粉丝,且被誉为未来二十大家之一。蒋韵不仅是山西重要作家,亦是当代小说大家。在女性文学研究课上,或与其他学者聊天,每提及蒋韵、葛水平这两位山西女作家,总忍不住由衷赞叹。葛水平才华出众,性情刚柔相济,笔墨间绵里藏针,内蕴深广。蒋韵同样才情卓异,情怀温婉,文字中长存理想孤高,诗意浪漫。虽未见过蒋韵,却颇觉心神相通。较之李锐,蒋韵给我宽厚温暖的喜悦,轻盈柔弱的心疼。抑或,蒋韵如长河悠远,李锐如山势陡峭。李锐文学成就远在蒋韵之上,于我而言,却始终是文学史教科书中,自1980年代已然功成名就的李锐,近三十年来读过他太多文字,那种无法言明的距离感,并未稍减。此番提笔,细细想来,他专注于土地与人、文化与历史,原本也是自己兴趣所在,之所以心存敬畏,大约还是因其文字太过理性。王春林、傅书华两位学者将李锐比做鲁迅,批判锋芒虽有不及,文风倒也颇多相近。马悦然对李锐和莫言评价甚高,内里或有个人偏爱,理性看待,其言大体中肯。

第一次去山西,就是吕梁。彼时已是深秋,山上落木萧疏,更显出冷峻壮阔,远远望去,莽莽苍苍,虽少年时代多愁善感早巳不再,仍不免胸中层云,万千思绪。吕梁山,童年记忆不过是一部《吕梁英雄传》,大学时代,读到李锐《厚土》,为之震动。李锐属于新时期寻根文学成名的那一拨作家。文化热潮一过,寻根小说家各开新路,于历史文化一念,唯韩少功与李锐,痴心不改,且愈见沉郁幽深,峻急悲凉。“文革”期间,李锐在吕梁山度过其青春岁月。吕梁一脉黄天厚土给了他最初的文学视野。重读《厚土》,干旱的土地,淳朴的民风,开阔而又压抑;浓密的绿,满眼的黄,忧伤而又野性。多少喜剧荒诞外形,骨子里都是悲剧。民间伦理与公共话语,生存焦虑与国民根性,以粗粝的裸露,放纵,发泄,对抗,然后缓慢消解。神圣庄严的,滑稽俚俗的,最终都回到泥土。这是李锐眼中的乡土中国,也是特殊年代的底层中国。民间不乏放纵的性,戏谑的挑逗,偷情乱伦通奸也时有发生。李锐并未执著于批判,文化反思不及文化还原来得切近而生机勃勃。不见乡关何处的抒情,也不见创伤疗救的急切。鲁迅笔下那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演变成随遇而安,躁动与沉寂纠结。大半个世纪,乡土中国精神上并无长进,启蒙和被启蒙,救赎与被救赎,都很模糊,李锐那些简短的小说,像速写,甚至看不出知识分子的内心焦灼,他冷眼看众生颠倒,无所谓悲,无所谓喜,却于变乱年代书写中,暗藏同情与理解,挑衅与嘲讽。《天上有块云》《看山》多些诗意,一头牛的衰老,一个人的衰老,漫长岁月,近乎童话,又有着永恒悲凉。

宗教信仰与文化冲突

宗教信仰,向来是很严肃的话题。中国,这个缺少信仰,却很迷信的国度,直至今天,面对宗教问题,虽倡导信仰自由,防范之念,从未松懈。宗教问题往往与民族独立,与文化传统,与意识形态紧密缠绕。西方以基督教为主流,意识形态领域推行普世价值观。传统中国,民间信仰以各路神仙精怪为图腾,意识形态领域推行儒家内圣外王。研究者认为,民间信仰具有普化形态,有别于西方制度化宗教,倾向于现实功利和巫术;大都没有教义教团组织,及教主和经卷,属于地方社会共同体的庶民信仰;也被称为民俗宗教、民间宗教、民众宗教等,包括对神鬼及风水、阴阳、命运等神秘力量的信奉,以及祭祀、崇拜、占卜、禁咒、灵魂附体等各种仪式活动。中国历史上,明清时期曾出现具有一定组织形态和系统经卷的民间教派组织,如白莲教、黄天教、弘阳教等,均受到官方正统文化压制,被称之为邪教。钟敬文认为,民间信仰是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在民众之中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涂尔干则通过对澳洲土著社会的研究,得出巫术不同于宗教之观点,二者最大差别在于前者没有形成像后者那样的“道德共同体”。当代中国,宗教信仰逐渐以佛教和基督教为主流。

《张马丁的第八天》主线即宗教信仰冲突,直至发展为教案惨剧。教堂和娘娘庙,为两种信仰民众朝圣之地。在莱高维诺主教眼里,天石村原住民是野蛮的异教徒,他毕生使命就是铲除娘娘庙,并于原址上盖起一座天主教堂,让主的光芒照耀天石村。为此,他不惜制造冤案,借刀杀人。而女娲娘娘庙是天母河两岸妇女祭拜求子圣地。拆除娘娘庙,意味着不孕女子求告无门,种族繁衍就此断绝。这不仅涉及民间信仰,也关乎生死存亡。主教与其教会,凭借背后强大的军事实力,在冲突中毫不退让,态度强硬。一方面,部分村民入教,成了教民。以救助张马丁的大车店老板为首,可见教民宽[来自WwW.lw5u.cOm]厚仁爱,信仰坚定;主教本人也极富牺牲精神,带着棺木来中国传教,教堂被围,他声言宁愿自己饿死。另一方面,在张马丁死而复活一事上,我们看到了莱高维诺的强势,情同骨肉,也不过是一个工具棋子,他的侵略性,仍旧是扩张和占领的姿态。主教和张天赐的冲突有两次:最初见面关于教堂和娘娘庙的对话,后来祈雨围攻教堂时的暴力相向。主教出于自身狭隘和信仰专制霸权,一定要拆庙或者杀掉张天赐。张天赐为维护民间信仰舍生取义。张马丁希望自己的墓碑刻上:真诚者张马丁之墓一你们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内,我的世界是从第八天开始的。其电延续告别意味,又另有创世记的信念。小说标题中第八天,即是此意。

信仰冲突仍旧隶属于百年来中西文化之争。甘阳在那本《古今中西之争》中,详述了上世纪80年代文化热,90年代思想与学术分化,中西文化冲突过程及实质,内在分歧,以及路径选择。中国文化不是病根,西方文化亦非药铺。百年前,西方强势文化挟帝国军事之力,树自身文明尺度,中国传统文化溃不成军,就此与愚昧落后为伍,陷入自我消解、惝恍迷离之境。塞缪尔·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谈到,冷战后,世界冲突的基本根源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文化方面的差异,主宰全球的将是“文明的冲突”。在亨廷顿看来,中华文明、伊斯兰文明,与西方基督教文明存在很大差异。随着文化交流日益广泛深入,各种文明融合度越高,根本性分歧也同时加剧。抛开亨廷顿的观点正误不谈,无论此种文明的冲突是否为地区间矛盾升级的主要因素,抑或是国际格局形成的历史原因,文化差异带来的国际争端和地区冲突,从未终止过,以后也不会退出人类生活舞台。

张王氏与丈夫在牢房里最后交欢,与张马丁在娘娘庙中初次云雨,都是为了怀上孩子,前者为了儿子长大向洋教报仇,后者则在隐喻层面,消解了东西文化冲突。可惜丈夫终究未能令妻子怀孕,张王氏最后与仇人生下孩子,这个文化混血儿,面临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由张王氏抚养成人,或者在玛利亚怀抱中长大,前者灌输仇恨,后者给予泛爱。作者选择让玛利亚带走孩子,显然还是期许有朝一日爱能弥合仇恨,不再世代为敌。小叔子没有听从哥哥的遗嘱,与嫂子苟合,并非畏惧流言飞语,主要还是内心道德压力。张马丁的处境堪虑,敌意来自四面八方,最应仇视自己之人,却成为救命恩人,生命垂危之际,为张王氏诱惑。张王氏为成全丈夫嘱托,幻觉中将张马丁当成丈夫转世。又因其自命娘娘下凡,为让其他女子怀孕,利用张马丁为送子工具。这一情节,别有深意,显然作者并非只为吸引读者,铺排性事,况且也没有多少细节可言。其中的微言大义,落脚点仍旧是文化差异。张天佑逃跑,秉承的是儒家伦理;张马丁顺从,皆因认定这是自己本应领受的惩罚。

历史祛魅与人生谜团

这个民族经历的一切,究竟有哪些需要反思?王朝更迭,信仰衰微,西方势力借助枪炮洞开国门,系列条约丧权辱国。而文化殖民至1990年代借助全球化浪潮愈演愈烈。在这里,我无意于借民族主义说事,将《张马丁的第八天》看成后殖民主义文本。一百多年前,义和团高呼扶清灭洋,一个多世纪后,国民大多崇媚西洋梦想移民。对于义和团,史家向来多有歧见。灭洋是反帝,还是一味排外?扶清是口号,还是策略?清政府是遣散镇压,还是阴谋利用?义和团是土匪,还是乡团?刀枪不入是民间信仰,还是封建迷信?李锐并非志在述史,疏浚史事只是小说内在推力。以文字论,并不比史书更为饱满,也未曾刻意挖掘表层之下的深层结构,至于近代中国面对内忧外患,分崩离析中的整体性创伤,李锐亦不欲明言。小说偏执于民间信仰的分裂,教民与住民之间的分化,各自的困境均放在历史长河之中,饥荒,洋患,兵匪,教案,种种矛盾冲突,对于近代中国,哪些是浮光掠影,哪些是深入骨髓?暴力和性,不过是小说细枝末节,变乱时代的残酷生存本身,才见李锐的洞悉与判断。

这部小说没有亲历感,一切人物,或关山万里,或远隔重洋。主要人物张马丁,莱高维诺主教,张王氏,包括张天赐、张天佑、张天保三兄弟,都是决绝的人,在人生关头,牺牲纵使必不可免,僭越也不曾有太多挣扎。唯玛利亚修女作为圣母象征,在暴力与血腥[来自www.lw5U.coM]中,保持了爱的无差别。漫漫信仰迷途,每个人内心都拥有阿里阿德涅线团,那根线头是张马丁的第八天。阅读这部小说,难免首先想到国族主义,尽管李锐宣称这不过是一个人的寓言,而非民族寓言。“在我的故事里所有的生与死、善和恶、爱和恨、沉沦和拯救、忠诚和背叛、高贵和卑贱,都不仅超越了国家和民族,也更超越了文化和宗教。血腥狂热的义和团运动像一场巨大的龙卷风,把这一切残忍地纠缠、碰撞在一起。张马丁和张王氏就是活着的耶稣和菩萨。当活着的耶稣和菩萨来到这个无恶不作的人间,他们所遭遇的困境和折磨,他们所经历的苦难和绝望,是所有人的现世困境,是所有人的耻辱和惩罚。”这里面,作者的历史观似乎并不明朗。对洋人传教的霸权专制,对义和团的暴力血腥,对娘娘庙张王氏的神灵附体,均以冷峻的批判眼光完成。对民间团体、大清政府、西方列强,亦不抱任何同情。反之,张马丁冒天下之大不韪坦诚自己未死真相,不能不说诚实可敬;玛利亚推己及人泛爱众生,不能不说宽厚可感;张天赐以一己之死为全村护庙,不能不说勇敢可嘉;张天保与义和团兄弟~起随地小便如芒在背,也算是自我反思。小说写到了牢房中夫妻诀别,娘娘庙雪夜救人,教堂里玛利亚与张马丁情同母子,葫芦和莲儿初萌爱意,诸多感人场景;也写到了狱卒百般刁难,娘娘庙众人乱性,莱高维诺主教恩断义绝,葫芦和莲儿受辱投井等残酷场面。同样的空间,兼有乌托邦和恶托邦双重意味,李锐对照来写,那些转瞬即逝的历史幻影里,有着不能忽略的幽深。另外,张马丁和马修医生的对话,有关身体与灵魂的思考,医学与宗教的探讨;马修医生和儒勒上尉的对话,关于世界秩序的解读,都算是作者的野心吧。那些独特的历史经验,并非亲历,而源自审视历史的犀利眼光,清理缠绕的迷雾,他者的强势入侵,微弱的民族自尊,即便惊天巨变的大事件,也都于笔墨间纷纷化为历史碎屑,方死方生,倒更像是人类意义上的全面追问。

李锐自己说,“写完全篇放下笔的时候,悲从中来,心事浩茫,不能自已。从天石村走向世界的旅程是一次悲恸欲绝的旅程。”小说结尾,张王氏坐着木盆,不知所终。她要去寻找一个清静无人不熬心之所在。这个世外桃源是否存在?令人想起霍桑的《威克菲尔德》。威克菲尔德突然离家出走,与家人比邻而隐居,二十年冷眼看亲人慢慢老去,然后某一天若无其事归来。相似故事还有罗萨《河的第三条岸》,只是弃家而去的父亲最终未能回头上岸。是被世界放逐,还是主动离弃世界,威克菲尔德,父亲,张王氏,他们从世俗生活常轨旁逸斜出,给自己一个非正常时空的异度世界。街道,教堂,河流,船只,还是旧日情形,在小说中,因为人物所处位置变化,而具有了新的指代意义,这种叙事功能不介意生活逻辑的困扰,就如同主人公与家庭生活没有任何明确理由的断裂一样。张马丁选择离开教堂,张王氏选择离开天石村,一个面对宗教伦理困境,一个面对世俗伦理困境。二人的出走,隐喻人类的两个方向,张马丁脱离教会,放弃未来主教身份,走向人群,明知有惩罚在等待他,意味着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同时对他关上大门,所以张马丁以死告终;张王氏走出人群,告别村庄土地庙宇,放弃英雄家人和下凡娘娘的双重身份,意味着世俗生活和神圣之地都不能给她救赎,她只能选择自我救赎。她的不知所终,隐藏着作者太多文化向往,还是文化隐忧?活着,对二人都是一种惩罚。在某种意义上,张马丁放弃教会,正是不背弃心中的信仰;张王氏放弃家园,也是最接近灵魂的信仰。面对死亡突至洪水滔天,哈利路亚与娘娘保佑同在,这种历史姿态,各有其超越之处吧。

李锐看似笔墨粗犷,实则心思细密,文字俭省,而形神兼备,推想其人,也必寡言。其文长于化繁为简,其思更擅大音希声。《旧址》《无风之树》《银城故事》《张马丁的第八天》,不乏病态历史投射,及文化幽暗直面,反躬而省又自有一种包容在其中。李锐文风总体滞重冷峻,改造国民性一念,辗转弥坚。他追踪历史,探究真相,打捞湮没于岁月深处的失踪者和隐匿者,风俗民情不过是血肉饱满,历史文化才是他的骨骼坚硬。历史充满悖论和吊诡,世事太多难以言说,李锐从无游戏和犬儒姿态,一路走来,身影苍凉,而又满怀真诚,就像那个背井离乡无家可归的乔万尼。

2013年4月20日于理工大博大花园

作者:张艳梅,文学博士,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带头人,山东省作协特约研究员。

编辑:张玲玲 sdz11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