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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锐:作为深渊的“第八天”
发布时间:2018-02-07        浏览次数:53        返回列表

天津 张莉

1985年,中国大陆兴起了寻根热。那年的李锐三十五岁。他和蒋韵一起跑到北京去住简陋的招待所,参加文化研讨班、文化讲座。也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夫妇二人有了一次不同寻常的“走西口”。“就像所有的年轻人都有股冲劲儿一样,带着地图,打起背包就出发了。白天走路,晚上睡在农民家。饿了就在路边任何一个村子里找饭吃。”徒步,坐卡车,听老大爷、老大娘们讲身世,“走西口”使这两个年轻人重新理解现实与创作。“在黄土高原世世代代的生死煎熬中压榨出来的民歌,是为了安慰生命而叹息,不是为了取悦耳朵而哗众的。”“如果说,走西口有什么获得,除了把想象和浪漫落到实处之外,真正的获得,就是得到一点比较深刻的人格教育,得到一种比较切实的对‘人’的理解。”

“走西口”经历打开了小说家对土地、对历史以及对人本身的理解——这是进入李锐小说世界的秘密钥匙,这是理解《厚土》系列、《太平风物》以及《张马丁的第八天》的重要路径。

历史烛照下的“太平风物”

小说集《太平风物》的副题是“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创作起于李锐偶然间读到的《中国古代农机具》的小册子。尤其是他回到邸家河后听到村民们将“磨”称为“碨”,而这个“碨”字,却源于“公输班做碨”这样的记录。干百年的历史,因由一个方言而来到了当下,李锐形容他当时的感受是“如雷轰顶,目瞪口呆”。

以农具为对象,与祖先进行一场对话,这是这部小说的源起。对于这本小说集的特色,李锐有自己的总结,认为它的形式的重要性在于超文体拼贴。“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都被我拼贴在一起”,“权且当做对于‘公输班做碨’的一种接续,权且当做对于‘太平之风物’的一种当下的回答”。某种程度上,这部小说完成了他最初的设想。当然也超乎我们对“农具系列”小说的一般认识。

这部小说集写了十四种农具的当下命运,这十四种农具是:“袴镰”、“残摩”、“青石碨”、“连耞”、“樵斧”、“锄”、“耕牛”、“牧笛”、“桔槔”、“扁担”、“铁锹”、“镢”、“犁铧”、“耧车”。如何使这些农具具有文学性和可看性,这是摆在这位小说家面前的问题。

“他把洗干净的袴镰放到葡萄架下面的八仙桌上,把杜文革也放到八仙桌上,放到对面,让自己和他脸对脸地坐着。”这是第一篇小说《袴镰》的起笔。从接下来的小说情节中我们很快意识到,杜文革是蛮横的村长,他高高在上、贪赃枉法,最终逼得小说主人公有来忍无可忍,只有把他的脑袋用祷镰砍下来。“祷镰”是小说题目,从小说的开头出现,一直到小说的最后。它对有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一动不动地微笑着,看着桌子上的证据:被井水洗过的袴镰干干净净的,雪白的刀刃晶亮晶亮的,可惜不能用它收庄稼了。”

每一个农具都有一个故事,故事里潜有许多人的遭际。《锄》写的是六安爷与百亩园的故事。新开张的煤炭公司看中了百亩园,要在这块地上建一个焦炭厂。每亩地一万五千块。没有人在意土地上重又长出的种子,除了六安爷恋恋不舍。“很多天以后,当人们跟着推土机来到百亩园的时候,无比惊讶地发现,被六安爷锄过的亩垅里,茁壮的禾苗均匀整齐,一棵一棵蓬勃的庄稼似乎全都充满了丰收的信心。没有人能相信那是一个半瞎子锄过的地。”《耕牛》中,耕牛黄宝因“口蹄疫”要被捕杀了,主人红宝恋恋不舍。红宝带着黄宝东躲西藏,最终被掩在了茅舍之下,至死也没被人发现。

《桔槔》中,桔槔依据杠杆原理成为人们劳动的助力,在今天,它被两兄弟用来偷盗火车上的煤。当然,它也成了杀害“哥哥”的工具。《扁担》似乎不再是当年的“扁担”了,它变成了行走工具——农民金堂离开土地来到北京,遇到事故失去了大腿以下,他只有靠着扁担的帮助才能行走,最终回到家乡。《镢》里,与知青成婚后又因失婚疯癫的歪歪叔,他的日常生活只是用镢翻地,“谁也数不清楚,歪歪一年四季到底要把塬畔上自己那一窄条黄土地,用镢头来回翻过多少遍。”《青石碾》里,被拐卖的妇女马翠花被年复一年地锁在石磨上,读者最后才知道,这位可怜的女人便是那位曾拐卖他人获利的“郑三妹”。

这些被冠名为“农具小说”的文字饶是好看。每一个农具都是小说中的文眼,但也不仅仅是。它们似乎是人物命运的见证者,也是人物命运的参与者。小说具有潜在的对话性,李锐说,“太平风物”的书名是从《王祯农书》里得来的。“七百年前,那个叫王祯的人看见一种农具被人使用,看见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和平、丰足、恬静,而又久远。这景物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他发出由衷的赞美:‘每见摹为图画,咏为歌诗,实古今太平之风物也。”王祯的写作是这部小说的背景,“七百年后,我的农具系列小说,也是出于一种深深的打动,出于一种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也更是出于对眼前真实情景的震撼。当然,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就好像从绿洲来到荒漠,就好像看到一通被磨光了字迹的残碑,赤裸裸的田园没有半点诗意可言。”

《太平风物》是在历史烛照之下对“太平风物”的重写。从这个意义上讲,“从绿洲来到荒漠”的说法似乎是对的,顺着这样的思路看,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中国农村的田园风光消失殆尽。这只是观察的一种视角,由古代而生发的对今时今日以及当下的批判。但是,如果我们的历史观不是如此,是否还会有别的感触?

如果我们不仅仅把王祯时期的历史当做前理解,而把五千年绵延不绝的历史当做一个大背景去理解,会不会认识到,中国农民何曾有过真正宜人的田园风光?在当年,在无数的朝代里,农民们是否也曾被诸多苛捐杂税困扰得无法活下去?即使是当年在王祯农书时代,是否也有农民愤怒地用一把镰刀杀死村长的事件?是否有一位得了怪病失去腿的病人用扁担行走,或者,青石碨是否也锁过从外村被拐卖而来的妇女?重要的不是来自那“田园风光”的文字拼贴形式,重要的是小说家对于沉默的土地的情谊。是民间视角和对土地的情谊使这部小说集具有了某种深刻性。

读这部小说集的时候还有另一些感慨——那些正在发生的历史,很多年后,未来的人们会怎样书写我们今天的土地,以及土地上发生的事件?当一切退去,是否今天的一切都被当做历史的美妙去缅怀?没有人知道。如果并不把当下当做当下而当做未来人眼睛中的历史,会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可能以前也发生过。那从火车上偷煤的兄弟,那在北京城里建设故乡的大老板们,以及用金钱收买土地使农民们心[来自www.Lw5u.com]甘情愿地从土地上迁走的煤炭企业,他们固然在当下,但恐怕也在历史,也在未来,不过是换了面容、换了衣衫罢了。

作为深渊的“第八天”

李锐是有“历史之癖”的那种作家,他对世事怀有强烈的探究之心、了解之心,这是他的小说深入、深刻、别有所思的原动力。在长篇《张马丁的第八天》中,李锐的探究之心再一次显现。小说依托的是义和团运动。这并不是重回历史语境的作品。来自意大利的乔万尼跟随主教来到中国,成为教堂执事。他的最终目标就是要将十字架站在娘娘庙废墟上,但遇到了来自中国民间的拼死抵抗。圣母升天节,村民和教民发生了激烈冲突,张马丁在混乱中受伤休克,被误以为死亡。娘娘庙的会首张天赐以命相抵。

小说的山重水复之处即由此开始。死而复生的张马丁被主教安排成为“另一个人”,另一种形象,另一种身份。他拒绝了,张马丁坚持要向世人说出自己活着的实情,但似乎没有人愿意面对他“活着”这个现实。在教会里,他所做的一切被视为犹大、叛徒、魔鬼,而同时,在天石村村民心中,他无论怎样也是杀死张天赐的凶手。当张马丁走出教堂,也是他个人的主动放逐,他主动走进陌生的土地,被唾骂、被洗劫,乞讨七日,奄奄一息。

第八天,无可归依的人撞入了娘娘庙。此时此地,他认为自己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他被看做是谁也不再重要——他被张王氏一厢情愿地坚持视为转世而来的她的丈夫张天赐,这个发了痴的女人用温情、善意和性收留了那个无家可归之人。

打花巴掌拍,上高山

想要骑马没有鞍。

打花巴掌拍,过大河,

想要上桥没有辙。

打花巴掌拍,夜里黑,

想要点灯风来吹。

打花巴掌拍,月亮白,

出门儿想起回家来。

这是小说最前面引述的一段北方童谣。它奠定了整部小说的气息,那是来自民间的荒芜,荒凉、荒谬和孤寂。第八天的张马丁,孑然一身。第八天的张马丁,堕入混沌。他陷入宗教的混沌,性爱的混沌,伦理的混沌。张马丁在此处成为求子的工具,繁殖的工具。当然,在患疾的张马丁很快死去之后,孩子们都被教堂收养,金发碧眼的孩子,在中国土地的命运可想而知。而娘娘庙里的张王氏的孩子也同样被收养,她重回孤单无依,重回一无所有,最终在一个晴[来自wwW.lw5U.com]好天气坐在木桶里顺水而下。

李锐属意的是人的困境。张马丁几乎是腹背受敌的人,他的哪一个选择都将使自己鲜血淋漓。眼前即使是无尽的深渊,这个人也要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没有让他易妆而生,而让他正面面对个人内心的冲突,正是在这里,李锐显现了他作为小说家的才能,他没有手软,也没有躲避——这部小说完全可以写成后殖民作品,也可以写成历史小说。但小说家却走了奇崛之路。

宗教与人的关系在小说中突显出来。宗教与人的关系是怎样的,宗教与宗教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基督教人向善,可不幸的是它成了莱高维诺主教征服世界的手段。娘娘庙里,也有着欺骗和隐瞒,人们信娘娘,只是希望得到孩子,这是实利的信仰。张马丁的意义在于,他是忠于他的宗教的,忠于他内心的宗教,而非形式上的宗教。在张马丁那里,他做到了纯粹地对信和义的坚持,这也意味着,他必得在炼狱中苦熬。信与不信,义与不义,善与不善,一切的界定在哪里?

李锐将人内心的大挣扎和大冲突写了出来。当然,也许正因为他属意的是人心真相,而非历史的真相,历史语境与张马丁的命运之间出现了断裂——也许小说家并不以为意,毕竟他的目的是使人物具有浓烈的象征意味而避免写实。可是,如果人物能定在他的环境中,是否使小说本身更为坚实,人物更有逻辑、更为可信?

“你们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内,我的世界是从第八天开始的。”这是张马丁的墓志铭。七天之内的世界,是明晰的、有条理的、可阐释的,“第八天”则是混乱的、荒芜的、荒谬的,它是绝望与希望并存,美与丑并在,善与恶胶着。因懒惰、因习惯、因畏惧,我们常常忽略这第八天的存在,以求自己活得简单明快。可是,也正是这第八天里,小说家的意义才会得以突显。小说家的终极意义在于重写“第八天”,书写那黑暗中的黑暗,明亮中的刺目。当大众“自然而然”地尖叫着闭上眼时,好的小说家必须得有颗大心脏,他必得勇敢地睁开眼,直视那作为无尽深渊的“第八天”。

2013.5.8 天津

作者:张莉,青年学者,书评人。著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

编辑:王朝军 zhengsh1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