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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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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痴二字
发布时间:2018-02-07        浏览次数:44        返回列表

山西 介子平

苏轼好夜游,当年因反对新法,被贬黄州,五年中,多次夜游赤壁。《前赤壁赋》载:“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后赤壁赋》载:“江流有声,断岸干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元丰六年(1083),也就是写《前赤壁赋》的翌年十月十二日,这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夜里,东坡居士解衣欲睡时,看到月光自门缝射入,洁白的月光勾起了大才子的情趣,于是欣然起行。但四下无人同游共乐,他便到不远处的承天寺,找朋友张怀民去了。还好,张也未睡,两位雅士便一同庭际散步。说到这里,想必都猜出来了,此即东坡居士那篇著名的短文《记承天寺夜游》开首部分所叙述的。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来自wwW.lW5u.com]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称其短,因其全文只有八十三个字。接着文章又说:月光铺地,犹如积水空明,水中又似有藻荇交横,原来那是竹柏的枝影啊!行文至此,是可以大肆渲染,浓墨重彩一番的。风花雪月在文人笔下从来都是永恒的主题。前朝曾把酒问月的李太白就是位写月的高手,“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他的诗句,“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燃”,“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是他的诗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也是他的诗句。就是东坡先生自己也写过类似诗词,除却那首妇孺皆成诵的《水调歌头》,尚有“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狂风妒佳月,怒飞千里黑”,“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等佳句广为传口。但他此次却没有按常理行事,而是笔锋一转,禅意地写了一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入耳”后收尾。好不耐人寻味!宋人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序云:“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而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期间得闲者才一分尔。”东坡先生另有词述“闲”:“闲似忙。蝴蝶双双过短墙。忙似闲。白鹭饥时立小滩。”也有禅意。

崇祯五年(1632)十二月,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张岱先生此时披了棉裘,点了火炉,坐了艘小船,独往湖心亭看雪。回来后就写了篇《湖心亭看雪》的百字绝文,全文计一百六十言。张先生居西湖,写西湖,南北中西路,内景与外景,无一例外地予以涉足,为此结集有《西湖梦寻》。写过四季山色,写过月夜湖光,雪霁后的景致该是怎样的呢? “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样的描述可谓简约明快,透彻淋漓,角度可谓天人合一,汗漫无边。所谓“绝文”,绝于此也。到了湖心亭,见上已有二人铺毡对坐,一童子正在烧酒。于是张公被邀共饮,下船时,船家喃喃地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晏几道身出高门,不慕势利,黄庭坚称之“人杰”,说他痴亦绝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干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一日深夜,黄侃令其子打着灯笼至学生陆宗达家,陆以为有什么紧要事,原来刚下火车的黄先生只是告诉他:“我在东北大学见到曾运乾先生,与他深谈两夜。他考定的古声纽中,‘喻’纽四等古归‘定’纽,‘喻’纽三等古归‘匣’纽,这是正确的。我的‘十九纽说’应当吸取这一点。”黄先生也一痴。《世说新语》记王戎语:“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其一语道破痴之真相。

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一出,几乎为月光月色的诗文画上了句号,一个“闲”字更道出了赏月的意境;张宗子《湖心亭看雪》成文,西湖美景再也撞击不出文人们奇思妙构的火花了,一个“痴”字好不生动好不动情。苏轼“闲”时,谪降左迁,处江湖之远;张岱“痴”日,清寒困顿,陷落泊之窘。然二人均能倨傲不阿附,逆况不消沉,书不申怨艾,抒不陈块垒,轻裘缓带,超脱轻重,羽扇葛巾,忘怀得失。寄情山水间,不亦乐平,逍遥名胜中,不亦快哉!有了闲痴二字,才可能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任天外云卷云舒。少了这两个字,虽金玉满堂高官厚爵,仍贪心不足欲壑难填。有了这两个字,才会举目全美景,何必人名山走大川寻仙乡览古迹,才会随时皆良辰,何须分丝竹辨钟缶,遴黄道择忌宜。有与无之间,关乎大矣!

何为“闲”?明人汤卿谋《闲馀笔话》云:“予,闲人也。性好静,闭门兀坐,杳若深山,悠如永年,类禅家之寂。已而世事及我,一切遣往不问。我不累物,物亦忘我,遂流而为懒。既乃颓澹幽默,心忽倦去。投足一榻,作土木形骸,竟日不闻履声,且积而成病。寂也,懒也,病也,皆闲境也。而又佐以听雨之朝,看云之昼,临风之晚,待月之宵,浇书摊饭之馀,篝火篆烟之暇,皆闲境也。造物者秘为清福,而人不能享,以本无闲情教训。予独以闲情领受之,则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吾闲也,皆是助我闲话也。”

何为“痴”?程羽文《清闲供》云:“春去诗惜,秋来赋悲。闻解佩而踟踌,听坠钗而惝恍。粉残脂剩,尽招青冢之魂;色艳香娇,愿结蓝桥之眷。”蒲松龄《聊斋志异·阿宝》云:“性痴则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张潮在《情真与才趣》中道:“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痴而始真,似已成艺术规律。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贬黄州后,又贬惠州,三贬儋州,纵如此,仍不改豁达性情,不改夜游雅趣。其《书上元夜游》云:“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日:‘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西城,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好一个“放杖而笑”,笑的是韩退之,实则也在自嘲。

壬戌之秋,元丰六年,苏文中的这些纪年,同曹植《洛神赋》开卷之“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王羲之《兰亭集序》开端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陶渊明《桃花源记》开章之“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范仲淹《岳阳楼记》开篇之“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来自Www.lw5U.com],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化的隆重纪年。风云人世多,日月掷人急。甲申之变,辛酉政变,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拳变,辛亥革命,这些纪年因与政治事件维系而载入史册,或恸哉恻哉,或悔哉惜哉,千古议论,殷鉴不远。这些文化的素常纪年,虽未发生过剑拔弩张、惊心动魄一幕,却因奇文崛诗而不胫无翼,口诵纸传。

岁月如梭,四季更迭,驹光如驶,朝朝暮暮,时序于平淡之时多,风波之序少,正规之时多,乖谬之序少,辰光于等闲之辰多,高睨之光少,便当之辰多,阔步之光少。寻常岁月,若不与这些精湛不堪、镂月裁云的名篇连缀,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记忆中刻画印象的。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莫非纪年亦然?当诗文成为历史记忆时,也就成了文化符号。

这些纪年,非转捩历史进程之枢轴,非改变事态走向之肯綮,更与波澜壮阔、轰轰烈烈无涉,与天翻地覆、排山倒海无关,留给人的纯是一种文化的惦念与追怀。一朝一代,或弱或强,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元嘉草草,匈奴远遁,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俱往矣;长安洛邑,崤函帝宅,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汴梁临安,樊楼瓦子,繁华往事邗沟外,风起杨花无那愁,烟云耳。依存者,皆成文化韶华记忆者也。大汉雄威,苏武杖节牧羊,风骨焉;盛唐繁华,李白斗酒百篇,气象也。永和庆历,癸丑壬戌,这些年口,江山社稷依旧,国运民瘼忽略,后人似乎只记住了那场兰亭修禊、流觞曲水的雅集,那次赤壁泛舟.苏子问客的闲痴夜游。

作者:介子平,学者,作家。现任职于山西出版集团出版研究所,兼任《编辑之友》杂志杜副主编。

编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