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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诗学——谈一点我的写诗观
发布时间:2018-02-07        浏览次数:48        返回列表

杨典

诗该怎么写?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

但好诗有没有某种潜在的规律?这倒是值得探讨一下。

虽然中国诗人自古就有写诗话的传统,如清人何文焕编《历代诗话》,后来丁福保编《历代诗话续编》乃至《清诗话》等,其中收罗了大量的古代诗人或文人对诗的境界、抒情和咏物的诠释。但诗从来不是一门意象的数学。诗甚至都不是“文学”。它顶多只能算是一门狭义的心学。 在我看来,诗是半个戏剧。这一观念最初来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以及他之前的古希腊哲学家,像德谟克利特。诗在古希腊,主要指戏剧、史诗与修辞学,而非我们现在所谓的抒情诗。亚里士多德探讨的诗艺,其实也就是探讨戏剧之“三一律”和人与事的修辞方式。这一传统延续到莎士比亚和但丁,也延续到了后来的叙事诗和现代诗。如我们现在读莎翁戏剧或《神曲》(原名为“神的戏剧”),因为最好的译本都是散文体,故而忘记丁它们原本都是分行的诗体。正因为是散文体,原著的故事性就更被加强了。而诗体的译本我们几乎读不下去。为什么呢?难道我们的初衷不是要读诗吗?这个奇怪的现象,不仅对古代作品是如此。如果你读了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或博尔赫斯的诗歌,你也会有类似感觉,即每一首诗都像是一个浓缩的短篇小说。似乎有一种意象的情节在起伏跌宕,有曲折、有词语、有冲突和结果出人意料的结局。语不惊人死不休,绝非指修辞,而是指其戏剧性。不仅西方,就是在中国,从《诗经》时代开始,诗与典故,历史和叙事的戏剧性关系,也是密不可分的。虽然汉语忌讳长诗,也从无“史诗”传统。但我们在风、骚与唐诗宋词里,包括在近现代诗的优秀作品里,都会发现:一首诗的[来自www.LW5u.coM]魅力往往来自于有特殊事件的句子,或者修辞的情节。

在过去,诗的三大要素是戏剧、韵律和神学—一即故事、语言和思想。恰恰没有幻想。因为幻想是不用提的,是基础,是一个诗人分内的事。

而这三者之中,我以为最重要的是故事。

诗,就是用词语讲故事。虽然此故事非彼故事。

故事也是诗、小说、戏剧和散文的唯一交汇点。

人在小时候最爱听的是什么?无疑,最爱听大人讲故事。听童话、听传说还是莫名其妙的趣闻,这无所谓。孩子们在还没有知识和阅历,在对世界的看法还一片空白的时候,就懂得了听故事。故事就是人心,是本能。说什么写诗要直指人心之类,那都是空话。如果你想吸引孩子的注意力,甚至影响孩子,那你的讲述方式必须是最简洁、最微妙而又充满故事性的。

遗憾的是,现代诗人最不懂的就是如何讲故事。

抒情有余而戏剧不足,更遑论思想了。

人工制造性、暴力、口语和鬼话,或者勉强把刚发生的时事写入诗中,把新闻资料分行,就美其名日后现代。这不过是为了在浮躁的时代急于寻求读者的反馈罢了。时事没有沉淀,是不可能写成好诗的,顶多只能写成散文。因为诗歌最忌讳的就是直白现实,哪怕是很值得一写的现实题材。为什么说诗是戏剧呢?因为戏剧都需要“伟大的虚构”,而不是做纪录片。现代诗人觉得张扬一点猥琐的情绪,或胡乱写两个极端的词,或对时代、对社会之黑暗表达一下愤怒,这就是诗了。其实这离诗心太远了。愤怒与忧郁,每个诗人都有,但能克制愤怒,折叠忧郁,惜墨如金地表达,却是只有一流诗人才有的。

抒情能藏拙,而讲故事则需要技巧。

好的诗歌,二三句就是一个故事。甚至两三个词,也能让人感觉如读惊险小说一般,诡异无比。别赋、恨赋、上林赋、鹏鸟赋,无一不是故事。而长恨歌或蜀道难几乎就是探险小说的缩写本了。“春眠不觉晓”是一个起承转合的爱情故事。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更是世界上最短的故事。像“打铁做门槛,鬼见拍手笑”,像“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或“自首相知扰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等这样一些句子,简直能让人感到诡谲的夜晚和一场杯弓蛇影的戏剧。左思、陆机、嵇康、寒山、二杜、元白、李长吉、李义山、李后主等人的作品,概莫不如此。大部分诗人总觉得要去区分什么格律和现代、豪放或婉约、中或西等,才能看清诗歌的本质。这些其实都是次要的。无论是王梵志的诗、初唐四杰的诗,乐府诗还是欧洲的十四行诗,无论是湖畔派、象征派、自白派,未来派的诗还是极少主义的诗,其中枢神经都在于故事与戏剧性,而不是体裁或语言。戏剧性是诗艺和人类灵感的总发电机。

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少的文字,讲述一个让人心跳的故事,这只有真正懂得高度提炼的天才诗人才能做到。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你以为这是语言吗?不,这是一出秘密的悲剧,因为接着就会“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为何不开门?因为门内的主人公们正在发生一些惊人的故事。否则,诗人何以会有满眼是日落、泪痕、寂寞和封闭的内心世界?

真能为大戏剧者,不仅会写人。一切山、水、花、草、鸟、兽、风、雨、江河与亭台、坟墓与幽魂、机器或房屋、原子或光影……皆能发生情节故事。大自然整个就是舞台,万物之间全都会发生冲突。

诗就是兵法。而草木皆兵,超限战,乃是兵法之第一境界。

千万不要夸张抒情。在我们这个时代,抒情已经太多了,滥了,它几乎像“啊”字一样成了一个死去的方式。动辄就迷醉于抒情,这是庸才的护身符。好的诗人要对一切词语都非常敏感。他的诗必须剑走偏锋地运用一些出人意料的,或早就被遗忘的词。这些词架构在古诗或先锋诗之间,缔造出某种让人陌生的意象,但却不是抒情。意象也是会变的。我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那些惊人的夏天,在铁幕、文艺与爱情交融的那些子夜,曾有很多的当代诗人的诗句感动过我。如今,很多年过去了,这种感动更倾向于时间的教义,更倾向于我们灵魂的闪电,胭脂和羽翼:这就是其中的戏剧性。

诗的戏剧性当然不是一个脸谱,而是一种特有的内在技巧。而你只有懂得了讲故事,说戏,然后才谈得上用词。

词必须极端,异端和尖端。在一首诗中,每个词都有可能形成故事性。这就更需要你把一百句变成十句,把十句变成一句,把一句变成半句,甚至变成一两个词。如果能用一个字说清楚,就不要用两个字。能够用两三行写完的作品,就不要写五六行。尽量做到一字一情节,一句一情节。在职业编剧专业术语中,这种叫做“幕设计”或“幕高潮”。也就是说,永远要在最好的地方(词中)结束。要克制自己,不要过度地释放已经释放了的情感、意象和观念。这也是我多年编剧工作得来的经验,即始终要让读者关心:下面将发生什么?

德语诗人格奥尔格说得好:“词语毁灭处,世界不复存。”在写诗技巧这方面,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即:故事毁灭处,诗歌不复存。

诗有各种各样。经典太多了,有时候,前面就是一面墙。而传统意义上的“前进”未必是正道。而无论是重复、倒退、乱走、抄小路或另辟蹊径,一个好诗人都需要懂得:故事是一切灵感的原点。

我们说“诗是故事”,就好像说伟大的书是一首诗一样。过去有句名言:“波德莱尔是半个但丁。”此话不仅指他写出了类似地狱的法国社会和恶之花,还指他写抒情诗,具有但丁写地狱那样的故事性。再如兰波说:“《悲惨世界》是一首真正的诗。”也是这个道理。好的大部头书,会像一首诗一样凝练,紧凑,几乎没有多余的部分。而好的诗也会像一本大书一样,充满情节、细节和故事。自爱伦·坡以来,近代活跃的西方诗人,都是在故事性上做过文章。譬如布罗茨基《20世纪的历史》,几乎每句一个故事(即缩写历史)。此法启迪了不少中国诗人,包括现在的文献改编,还有如勒韦尔迪、策兰、阿米亥、米沃什、沃尔科特、达维什或北岛等。包括现在最流行的柯恩或阿多尼斯,或者你去读任何即兴诗,图像诗、有声诗歌等。仔细读好诗人的作品,你都会发现诗中的情节。意象越来越先锋,但其讲故事的传统依然是古典的,而且相当古典,即符合三一律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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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读到《凯撒的暴怒》《地狱一季》《空心人》或《列宁格勒》等诗时的感觉。那是一种类似“走人电影”并被催眠的感觉。而当诗歌一结束,则如电影散场。外面天光大亮,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这就是戏剧性或故事的魔力。说到这个,我也不禁想起中国古诗里的一个现象。譬如,为何唐宋以后,好的汉语长诗越来越少,即使有也是迂腐之作?那种来自“乐府诗”的传统,来自《琵琶行》《孔雀东南飞》《大乐赋》或《木兰辞》之类的长诗传统,都跑去了哪里呢?我以为,它们都去了元杂剧、明戏曲或清京剧等戏剧领域了。譬如王实甫、汤显祖、洪升与徐渭等人,其本质都是诗人。长诗是汉语的弱项,那就让它与戏曲合二为一吧。古代中国的戏曲就是诗剧。如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所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在20世纪的西方,进入现代主义以后,有着更多的小“诗剧”。主角也还是诗人自己,尤其在残酷戏剧和荒诞派相继出现之后,作为一种新的体裁,“诗剧”一直都非常活跃。从艾略特的《大教堂谋杀案》,洛尔迦《血的婚礼》《叶尔玛》或奈利·萨克斯的《沙中的记号》……一直到80年代,虽然汉语并不适合写长诗,可海子还是硬着头皮写下的那个不成熟的《(弑》等,都是这一影响的结果。

如果你没有情节故事,只会一个劲儿地抒情发泄,那诗歌就会像垃圾箱一样,只能承载着你无聊的牢骚、胡思乱想的烟头、手纸和瓜子皮。在这些垃圾下掩藏的,也不过是一个平庸文学青年那点怨妇式的灵魂。

为了体会这一点,我也用了不少时间反抗自己。

甚至,我也一度觉得自己写不好了。

前些年,我还曾说我要停笔二十年不写了。我要在生活中漂浮,而不是写作中。这个时间是不是本身就很浮躁呢?难道我也会像瓦雷里那样,去搞二十年数学,再反回头来写诗?恐怕很难。时代不允许,环境不允许,条件不允许,本能也不允许。诗如每夜练琴,晨起焚香,饭后散步,临睡洗脚……全都是随性的,即兴的,却又像阳光、空气与水一样是每天不可或缺的。

诗人子午职业是记者。我记得,有一年他把重庆周边山林里的大小古刹和寺院都转遍了。他说他遇到过一个老和尚,让他感动。那天,他和老和尚聊天.和尚站在山顶上,俯瞰重庆,忽然即兴念了两句诗:

人间多少伤心事

泪洒诸天痛断肠

这两行普通的诗,难道不就是对人间故事的吟诵吗?

天下事、物与人,千变万化,林林总总,凡是文字所能触及到的领域,都有可能被诗化。而好诗有很多种,有“明朝散发弄扁舟”,有“黄金、老虎和镜子”,有“怪人叶甫盖尼,因贫穷而害羞,他吸着汽油并将命运诅咒”,也有“我转身:无人”。而在全世界当下的诗歌写作中,影响的焦虑与对过去文化的普遍借用,都曾让一些写出过好诗的诗人忽然江郎才尽,不得不封笔。光是说诗无达诂,或诗无定法,又何用呢?这也是一句空话。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心到手到,又不按规矩出牌?这需要一个人在诗歌以外有更多的胆识、阅历和智慧。我自己的诗,也是试图以一切神学、语言和百科全书的方式来诠释,用波澜壮阔的题材和浩若烟海的念头来表达我内心的秘密故事,写出我一个人的戏剧。我涉及成千上万的文本种类,提炼其中不计其数的体裁、事件、典故和人物,都是为了把故事讲好。清代画僧石涛有一组画,叫“搜尽奇峰打草稿”。这句话虽本来指的是绘画,但也可以借用来比喻一点我的诗学,即把故事讲好,忘掉抒情和修辞。 好了,篇幅有限。为了实证我的观点,我最后再引一首诗来作为上文的诠释吧。这是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一首小诗《忘记某人》。很小,很短。但是你看,这短短的几句,就叙述了一个多么美而诡异的故事:

忘记某人,就像是

忘记关掉后院里的一盏灯

任它整疲都亮着

但正是那光

又使你记起

2009.12 北京

注:本文主旨是谈写诗技巧,而非写诗精神或诗人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