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杨德友译
铁匠作坊
我喜欢用绳子拉动的风箱，
也许用手，也许用踏板，已经记不清。
但是那鼓风．还有闪亮的火光！
还有钳子夹住火焰中的铁块
烧红、变软、要放在铁砧子上，
弯成马蹄铁，用锤子捶打，
投进水桶，冒出蒸汽，吱吱发响。
马匹捆好，要给它上马蹄铁，
它抖动鬃毛；河畔草地上堆放
犁头、棍子、车套，都要修理。
在入口，我赤脚踩着泥地，
这儿有热气冲来，我身后是白云。
我观看又观看。我听到了召唤：
一切俱在，你要不惜称赞。
伯克利 1989
亚当和夏娃
亚当和夏娃阅读一只猴子在浴室的故事：
猴子模仿女主人跳进澡盆，
开始扭动水龙头：水太猛，太烫！
女主人跑来，披着浴衣，她两个乳房
又大又白，露出青色筋脉，抖动摇晃。
她急救了猴子，在梳妆台前落座，
呼唤使女，到时候了，快去教堂。
亚当和夏娃把书放在双膝上，
阅读的不只是这些事情。
那些城堡！那些宫殿！那些高大的城市建筑！
落座高塔之间的洲际机场！
他们互相微笑，观望，
但是还在犹疑（你们会的，你们知道）
夏娃一只手伸向那个苹果。
伯克利 1989
晚间
月亮升起之前乌云低垂的时刻，
乌云在海水她地平线上完全静止：
透明杏黄色亮光边缘灰青，
光亮昏暗、熄灭、僵冷成为灰红。
谁在观赏？那怀疑自己生存的人。
他在海滩散步，沉湎于记忆。
难以做到。无法回归，像天上的浮云。
胸肺、五内，性事，不是我，与我无关。
面具、加法、短筒靴，跟我来！
装扮我，把我送到华贵的舞台，
让我在片刻间相信，我依然存在！
啊赞歌，抒情诗，诗歌的写作，
用我的嘴歌唱，你若消失，我就灭亡！
就这样，他徐徐沉入黑夜，
海洋的帷幕。无论是初升的太阳，
还是升起的月亮都不能把他挽留。
夏威夷1987
创世
项目审批局的天神们哄堂大笑，
因为他们有一位设计出一个刺猬，
另外一位不甘示弱，画出女高音歌手
睫毛、胸像、卷发，层层叠叠的卷发。
在能量充沛的海洋中紧张地玩耍，
在预示电流通过的迸发和放电声响中。
元色颜料桶发出咕咕声，元画笔挥动，
附近窗外星系般强大的呼啸，
没有经历过乌云的清纯澄亮。
他们吹起海螺，在元空中跳跃，
在自己原型的王国，在七重天上。
大地几乎造就，河流闪光，
森林布满地面，每种遗物
都在等待名称，惊雷在地平线上
翻滚，牛羊在草丛中进食不抬头。
城市出现，街道都很狭窄，
夜壶从窗口泼出废水，晾出衣服，
修好通往机场的道路，
十字路口的纪念碑、公园、运动场，
成千上万人站起来欢呼：进球！
发现长度、宽度、高度，
二二得四和万有引力，
这已经足够，却还有女裤，
有花边、河马和大嘴鸟的长喙、
备有锐利边齿的贞洁带、
锤头鲨、低垂的头盔，
还有时间，划分未来和过去。
万物诞生，高歌颂扬。听到
歌-声，莫扎特坐在钢琴前面
开始作曲，这乐曲早在他
诞生于萨尔茨堡之前就已存在。
但愿一切永世长存。—厢情愿。
一切都发光，过去像肥皂泡塌陷
伴随天神对凡人的留言：
“啊，浅薄的部落，怎能不惋惜你们！
你们花花绿绿的破布，你们的舞蹈，
貌似豪放，实则不过是悲哀，
镜子里出现你们戴耳环的脸，
欺骗的睫毛，染色的眼帘。
除了谈情说爱，其他一无所有！
防备深渊的能力多么虚弱！”
太阳东升，太阳西沉，
太阳东升，太阳西沉，
他们继续飞奔，飞奔。
伯克利 1988
林奈
1707年5月23日午夜一时出生，春天繁花似锦。
夜莺鸣啭，预示夏天来临。（摘自传记）
嫩绿的小叶。一只夜莺。回声。
早晨四点钟起床，跑向河边。
河面薄雾光滑，迎旭日初升。
大门拉开，马匹跑出。
燕子掠过，鱼儿跳出水波。
我们是否一开始就有过多
闪亮和呼唤，追逐和欢庆？
我们每日生活在欢歌和欢乐当中，
没有语言形容，只觉得万物过多。
他是我们的一员，童年很幸福。
时常带着植物标本采集箱
收集，并且命名，像花园中的亚当，
亚当没及时完成工作就遭到驱赶。
自然界从此等待命名：
在乌普萨拉大学草地上，黄昏时候，
白色的舌唇兰发出芳香，他将其命名为二叶科，
鸫鸟在杉树上唱歌，它是不是“挪威硬核”
这还是争论的对象。
一种活跃的小鸟笑对这位植物学家，
这是永恒的领岩鹨鸟。
他设计了三个王国的系统：
动物界、植物界和矿物界：
又分成界、门、纲、目、科、属、种。
“你的成果何其多，啊，耶和华！”
他和诗篇作者—起歌唱、排列、数目、对称。
处处显现，为赞扬它们奏起鼓乐，
拉起小提琴，配合拉丁文六音步诗歌。
从此有令人惊叹的语言：如同有了地图。
郁金香及其深色神秘的内心，
拉普兰的银莲花，水仙和鸢尾花。
纤细画笔忠实描绘出来
枝叶中的鸟雀，红褐色和深蓝，
永远不飞走，固着在纸页上，
伴有装饰的双名名称。
我们感激他。晚间，在家里
我们观看色彩，借着绿纱罩
后面的煤油灯光。在那里，大地上
不可尽数、十分丰富、正在消失、正在消亡，
在这里我们喜爱、欣赏，没有损伤。
他在家园、橙园、花园
种植海外的珍奇植物，
祝愿得到平安和保护。
客船把他的学生送到
中国、日本、美洲、澳大利亚，
他们带回来厚赠：种子和画图。
在这个失去和谐的苦涩世纪，
我，一个漫游者，收集可见的形体，
十分羡慕他们，向它们致敬，
赠诗，模仿古典时代的赞歌。
伯克利 1990
译注：
①卡尔·冯·林奈（1 707-1778），极为著名的瑞典植物学家，创造了生物命名系统，提出拉丁文双名法。
②Turdus musicus，“挪威硬核”乐团，字面意义为“音乐鸫鸟”，是乐团按双名法杜撰出来的拉丁文名称。中文译者的“挪威
硬核”翻译也是杜撰。
③原文是Troglcdyt[来自wwW.lW5u.coM]estroglodytes L。
蓟菜，荨麻
“蓟菜和高高的荨麻，还有童年的仇敌茛蓿”
——奥斯卡·米洛斯
蓟菜、荨麻、牛蒡和莨蓿，
前程远大。荒原属于它们，
锈蚀的铁轨，天空，宁静。
对于几代之后的人，我是谁？
高谈阔论之后，宁静成为奖掖。
我受到书写词语这一赠礼的救赎，
但是我必须为不懂语法的尘世作好准备。
蓟菜、荨麻、牛蒡和茛蓿
清风在上方吹过，云朵欲睡，宁静。
伯克利 1989
和解
稍迟，他和自己和解，
认命的时刻到来。“是的，”他说，
“我天生就是一名诗人，
而非其他。除此之外
我什么也不会，虽然羞愧，
也改变不了宿命的定理。”
诗人：一个不断想到其他采事的人。
他时时走神，令同事、友人恼恨。
也许他甚至没有人之常情。
但是说到最后，怎么不是这样？
在人的多样性之中，也需要
变异，变体。我们去访问诗人，
在显得荒凉的近郊一间小屋之中，
他养家兔，用草药泡酒，
在录音机上录制谜一般的诗作。
伯克利 1990
故里（选译）
6
“啊，我请求的事如果实现，
我就奉献出我一半的生命！”
后来果然实现。后续却是痛苦和怜惜。
停止请求，凡人！你们的话有人听取。
12
但愿我[来自wWw.lw5u.coM]能够说出：“我已经满足，
凡是今生可以体验的，我都体验过。”
但是我像一个怯懦的人拉开窗帘
张望无法理解的一场漫长的盛宴。
伯克利 1988
青年时代
你不幸福的、愚蠢的青年时代。
你从外省乡下到大城市来。
电车沾满雾气的车窗玻璃，
众生人群显出惊人的贫穷。
你进入太昂贵地点时感到胆怯。
一切都价格不菲。太贵。
那些人一定看出了你的土气，
过时的衣装和笨拙的动作。
没有一个人站在你旁边对你说：
“你是帅哥，帅气大男孩，
又健康，又力大无比，
你的不幸全是臆想。”
你不会羡慕身穿驼绒外套的男高音歌手，
如果你知道他的恐惧和他会怎样地死去。
她，你为她忧心，痛苦不堪，
你觉得她美丽无比，她却是火中的玩偶，
你不明白，她用丑角的声音拼命呼吼。
宽边帽子的形状、衣装的样式、镜中的面容，
你不会记得清楚，像陈年的事迹，
或者梦境留下的点滴。
你在不安中走近房屋，
耀眼光鲜的公寓单元，
你看，吊车在清理瓦砾堆。
也轮到你享受、拥有、担保，
最后能够炫耀实际上没有理由的自豪。
等到你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你再追忆
浓烟和雾霭编织的过往岁月。
追忆一日生活的珍珠色泽织物，
那织物起起伏伏像永恒的海面。
你读过的书不再有用，
你寻找答案，经历没有答案的生活。
你在南方光明大城市行走，
返回你早年住地，又在惊喜中
看到夜间落下的初雪在花园中的白色。
伯克利1990
沉思
“一段被怜悯、愤怒和孤独耗尽的旧情”
——奥斯卡·米洛斯
主啊，世人都赞颂你，但是很可能理解错谬。
你不是王位上的君主，尘世的人们
向你祷告、烧香，氤氲屡屡，向你飘升。
他们想象中的宝座是空的，你时时苦笑，
看到他们向你朝拜，提出希望
保护庄稼避开冰雹，身体不染百病。
拯救他们免遭瘟疫、饥饿、火灾和战争。
你漫游，在看不见的水边宿营，黑暗中握紧火光，
在火光旁边，你沉思，连连地摇头。
你很愿意帮助他们，成功了，就十分高兴。
你同情他们，原谅他们的锚误。
他们的虚伪——他们是知道的，却佯装不知，
原谅他们在教堂聚会的种种丑态。
主啊，我心中充满敬佩，想要和你交谈，
因为我想你理解我，虽然我显出种种矛盾。
似乎我现在才醒悟爱他人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此中妨碍我们的是孤独、怜悯和愤怒。
强烈地、持续地对一个生命思考就足够。
例如一个女人的生平，像我这样思考，
就能彰显出那些弱势人群的伟大，
他们能得到公正、勇敢，耐心，直到最后。
除了这样沉思一切，我所能无多，
站在你面前，祷告中向你顶礼
为了他们的勇敢请求：允许我们赞美你。
伯克利 1990
无题
夏威夷的羊齿宽大手指样的枝叶
在阳光下观赏，我在喜悦中
想到，我不在时，这枝叶还在，
我想领悟，这欣悦中有何种意蕴。
夏威夷1998
12月1日
这个季节，葡萄园地带一片褐色、深红色。
肥沃平原上方有远山蓝色的轮廓。
太阳落山之前温暖，阴影中凉气返回。
强度桑拿浴之后，在树丛中泳池游泳。
深绿色红松，透明浅色叶子的白桦，
在桦树丛的细密网中，细细的月牙。
我描写此景，因为怀疑哲学
可见的世界是哲学之后留下的一切。
伯克利 1990
意义
我死去的时候，会看见世界的衬里。
另一面，在鸟雀、青山和夕阳之外。
等待破解的真正的意义。
没有猜透的事物必将猜透。
不理解的事物必将理解。
如果世界没有衬里该如何？
如果树枝摇动并不是标记，
只是摇动一下而已呢？如果日夜
交替，却不在乎其中有什么含义，
除了这片大地，大地别无一物？
即使如此，也会有言语留下，
这里，生命短暂的嘴唤醒词语，
言语奔流不息，不懈的使者
在星际之间的田野，在旋转的星系
发出抗议、呼吁和呼唤。
伯克利1988
作者：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波兰著名诗人、作家，曾在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被禁锢的头脑》《伊斯河谷》《个人的义务》《务尔罗的土地》等。
编辑：张玲玲sdz儿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