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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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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赞心事
发布时间:2018-02-07        浏览次数:47        返回列表

山西一介子平

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天涯浩渺,风飘四海,尘士流离,灰染半生,经历大折磨,方有大超脱。苏东坡落难间,竟总结出了“赏心十六事”:清溪浅水行舟,凉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流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尊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忽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佳禽自语,客至汲泉煎茶,抚琴听者知音。

有好事者将其附会对应。如“清溪浅水行舟”,对应“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凉雨竹窗夜话”,对应“东坡友爱子由,而味着清境,每诵‘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清初布衣画家上官周,还据此绘制了同名图。

后世文人据此思路,弄绿绮之琴,濡彩毫之笔,纷纷数落娴雅之事,倒也风致,头戴子瞻帽,却非东坡思。

明人汤卿谋《闲余笔话》载:“一日之间,人各有有。有各有时,时各有宜。养德宜操琴,练智宜弹棋。遣情宜赋诗,辅气宜酌酒。解事宣读史,得意宜临书。静坐宜焚香,醒睡宜嚼茗。体物宜展画,适境宜按歌。阅候宜灌花,保形宜课药。隐心宜调鹤,孤况宜闻蛩。涉趣宜观鱼,忘极宜饲雀。幽寻宜藉草,澹味宜掬泉,独立宜望山,闲吟宜倚树。清谈宜剪烛,狂笑宜登台。逸兴宜投壶,结想宜欹枕。息缘宜闭户,探景宜携囊。爽致宜临风,愁怀宜伫月。倦游宜听雨,玄悟宜对雪。辟寒宜映日,空累宜看云。寄欢宜拾钗,挥愤宜击剑。遭乱宜学道,卧病宜参禅。疗俗宜避人,破梦宜说鬼。识此意者,一游一赏,悠然自得,何忧不合时宜耶?若予心慵手懒,身外俱空,无乎宜也。无乎宜,是以无乎不宜也。”

仅就书房一趣,明人高濂《遵生八笺》便对其进行了不厌其烦的描述:“书斋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宏敞则伤目力。窗外四壁,薜萝满墙,中列松桧盆景,或建兰一二,绕砌种以翠云草令遍,茂则青葱郁然。”书斋的理想布置为:“长桌一,古砚一,旧古铜水注一,旧窑笔格一,斑竹笔筒一,旧窑笔洗一,糊斗一,水中丞一,铜石镇纸一。左置榻床一,榻下滚脚凳一,床头小几一,上置古铜花尊,或哥窖定瓶一,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闲时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或置鼎炉一,用烧印篆清香。冬置暧砚炉一,壁间挂古琴一,中置几一,如吴中云林式佳。”

张岱的书房“不二斋”的内外则是:“不二斋,高梧三丈,翠樾干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满耳秋声’横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云母,坐者恒在清凉世界。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入,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就连《金瓶[来自WWW.lw5u.com]梅》里西门庆也有一间书房:“顺着松墙儿到翡翠轩,见里边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西门庆正倒在床上,睡思正浓。旁边流金小篆,焚着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那潘金莲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儿,玉楼和李瓶儿都坐在椅儿上。西门庆忽翻过身来,看见众妇人都在屋里,便道:‘你们来做什么?’金莲道:‘桂姐要看看你的书房哩,俺们引她来瞧瞧。”’

古有玩物丧志之谓,有人却不以为然,董其昌《骨董十三说》以为玩物者未必丧志,反可以进德精艺:“玩礼乐之器可以进德,玩墨迹旧刻可以精艺。居今之世可与古人相见,在此也;助我进德成艺,垂之永久,动后人欣慕,在此也。舍是而矜重之则泛矣。然而较之耽于声色者,又远矣。然后知骨董,一句:为目前大用也。”

树木合边,终日规啼,看看叠山理水、曲径通幽的苏州园林,把玩移日,闲适漫临,看看清新脱俗、曼妙恬静的案头文玩,便会知晓古时文人是如何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修身养性、物我两忘的了。事能至此,已近病态。娴雅生活的极致,往往使士人阶层漠视于书斋外的民瘼,内敛于方寸间的氛围,偶有诗书娱小我,殊无兴趣见大人,一旦没有了大的襟怀,便只能小中见大、知微见著了,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娑婆也。此非士人之失,社会之过也。然小物之中,大道存焉,又何敢轻视之。但不是所有文人都这样,有“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性情者,有“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襟怀者,任何时候皆为少数,这无关人世与出世。楞严、南华、周易,文人一旦无涉功名利禄、声色犬马,随处可见细雨湿衣、闲花落地,品茗、仿帖、课子、默坐,墨客一旦摆脱稻粱之谋、余财之诱,何愁缺[来自www.lW5U.com]少棋中之意、竹外之情。于是,读书便会成为养心的途径,如此,养心也会成为读书的一种,科举时代然,现实社会亦然。立志栽培心上地,闲居涵养性中天,似闲居方蓄得涵养;怀素草书摩诘画,赏心乐事得年多,唯赏心才会有乐事。

现代文人也玩这个,据林徽因的堂弟林宣回忆:林在写诗时常点上一炷清香,摆一瓶插花,穿一袭白绸睡袍,面对庭中一池荷叶,在清风飘飘中吟哦酿制佳作。虽如此,已无法与古时文人相比:一则,这个时代已非人文天下,一流的大脑皆济济于科技领域,卫星上天,上天后还能打下来,二流三流的大脑则跛驴爬坡,堵塞于崎岖窄径,趋之若鹜,偏安于人文一隅,园馆居楼,均无隙地矣。这样的天赋机谋岂能抒写成一流的文章,塑造出一流的精神?没有一流的精神怎会有一流的娴雅?再则,心境迷乱,方寸惑错,“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学了些皮毛,形似而已,作秀而已,根本渗不进血液,入不了骨子。程羽文说“读书勿聚谈”,其实“玩娴雅也勿聚谈”,娴不娴,雅不雅,皆为自己的私底下事,若能做到这一点,人为浮名闲不得,吾从此地乐有踪,便离真娴雅不远了。1924年,周作人在一篇文章中道:“我们于日用必须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练愈好。”实用社会,“无用”简直就是奢侈,享用者难免生出些许的罪恶感来。

政治人物也玩这个,比如段祺瑞有联日“轻尘不动琴横榻,万籁无声月入帘”,吴佩孚有联日“林塘多秀色,山水有清音”,褚民谊有联日“千顷澄波黄叔度,一时文采阮元瑜”,居正有联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皆缘来不拒、缘走不留、顺其自然、娴雅超脱之属。失意黄老遂心懦,书写此类字句之显达者,不在落魄下野、烟灭飞灰之时,便在表明姿态、以退为进之际,至多愿望之辞,归宿而已,虽说曾经沧海的感慨,亦源自肺腑,但终究与披发仗剑、采菊南山的谢安陶潜,与结庐山野、依木闲坐的林逋张岱,岂可同日而语,却也有范蠡商以致富、智以保身的聪敏睿卓,有严光不事王侯、耕钓江上的胸藏韬略。有人怀疑此娴雅的真伪,不无道理,这样的娴雅似乎是种被逼无奈何,退而求其次。时下老年大学里带着秘书学书画的二线官员,虽有良器在身,也能谦卑求教,笔下却终不脱颐指气使、张牙舞爪之势,不脱腻烦轻急、平庸鄙陋之俗。势力高扬者,俗气薰炽者,皆伪娴雅也。何以然?娴雅本与之方凿圆枘,龃龉而难入。

食罢一觉醒,起来两盅茶,何其惬意,却何其不易;座中客渐少,橱上书益多,何其淡泊,又何其不易。

清人施清《芸窗雅事》列举了古时文人的廿一种雅事,远过东坡的“十六事”,算是集大成了。其日:“溪下操琴。听松涛鸟韵。法名人书片。调鹤。临十七帖数行。矶头把钓。水边林下得佳句。与英雄评较古今人物。试泉茶。泛航梅竹屿。卧听钟声。注黄庭楞严参同解。焚香著书。栽兰菊蒲芝数本。醉穿花月影。坐子午。啸奕。载酒问奇字。放生。同佳客理管弦。试骑射剑术。”

元丰七年(1078)十二月二十四日,东坡贬谪黄州荏苒四年后,再迁汝州。亭前杨柳,送尽游人,山下蘼芜,何时归路,遂作《浣溪沙·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好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道尽了东坡的人生境界。遇祸不单行、雪上加霜事,若终日愁如云,泪若水,悲火常烧,明月恨天,那还是苏东坡吗?有才而性缓,有智而气和,斯为苏东坡也。不以苦为苦,苦中作乐,此即何以后世赏心事,无端不及东坡赏心事赏心之原因。梁实秋赞“四君子”曰:“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兰,空谷幽香,孤芳自赏;竹,筛风弄月,潇洒一生;菊,凌霜自得,不趋炎热。和而观之,有一共同点,都是清华其外,淡泊其中,不作媚世之态。”苏东坡的“赏心十六事”何不如此,其旨也在“淡泊”,赏心更在修心。

彩云山外如画,送上笔尖来,可我看到的山水,皆元人的十二忌病:“布置迫塞,远近不分,山无气脉,水无源流,境无夷险,路无出入,石止一面,树少四枝,人物伛偻,楼阁错杂,滃淡失宜,点染无法。”既不悦目,何来赏心?难怪东坡眼里皆好人,我不行,看自己也不顺眼。

作者;介子平,学者,作家。现任职于山西出版集团出版研究所,兼任《编辑之友》杂志社副主编。

编辑:吕丽军8253344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