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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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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脚下的土地与头顶的星空
发布时间:2018-02-07        浏览次数:47        返回列表

北京-王瑶

作为一名业余科幻作家,我经常被周围的亲朋好友问这样的问题:“你是不是脑子里经常都想些奇怪的东西?”“你每天都要花多少时间想那些?”或者:“你为什么会想起写科幻小说?”其实我能感觉到,他们没有说出口的真正疑问是:“你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有那个时间和精力,为什么不做点更实际的事情?”或者用我母亲最一针见血的话来说:“为什么你总喜欢干这种不打粮食的事情呢?”

这些问题一方面让我困扰,好像自己是个异类,跟周围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另一方面,又禁不住让我思考:为什么人们一边喊着“想象力是民族腾飞的翅膀”这种冠冕堂皇的口号,一边却又发自内心感觉到,“想象”和“幻想~空想”“臆想~白日梦”‘‘隆力乱神”甚至“迷信”“蒙昧”这些词汇一样,是带有贬义色彩的?为什么大家总说“想象力比科学知识更重要”,但事实情况却是我们从小到大,学习了那么多数理化史地生,做了那么多卷子和习题,却从来没有人鼓励,更不要说培养一个孩子的“想象力”?为什么在父母和老师心中,甚至在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心中,想象力不仅没有力量,甚至是无聊和无用的?为什么“想象”和“现实”之间会形成一种水火不容的二元对立,以至于我们总是赞颂那些“脚踏实地”的实干家,却对“仰望星空”的人们冷嘲热讽?

继而我又想到了更多问题。人为什么要想象?为什么不能像泥潭里的猪一样混吃等死,度过幸福安详的一生?为什么总要向上帝、向人类、向自己内心发问,以致孤独和痛苦?为什么永远不能停止对未来、对宇宙、对地狱与天堂的好奇心,哪怕明明知道这些地方从来都在我们人类的认识能力之外?

我相信,[来自www.lW5u.CoM]不管一个年轻人喜不喜欢科幻,都一定跟我一样被这些问题困扰过,甚至为自己这种“杞人忧天”式的困扰而暗中感到过羞愧。“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所谓的上帝又是什么呢?我相信人之所以要发明出一个上帝来,不过是期盼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存在来回答我们提出的这些幼稚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帝也好,神也好,绝对理性也好,其实都是比我们更聪明、更高级的思想者。

英国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曾写过一部非常著名的科幻小说《银河系漫游指南>。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的整个宇宙,是被两只具有最高智慧的小白鼠造出来的,而我们生活的地球,则是他们造出的一部超级计算机。造物主造好地球之后,便向它提出了一个最最不靠谱,同时也是最最终极的问题:

What is the answer to life,the universe and everything?

宇宙、生命以及一切的答案是什么?

经过四十六亿年的漫长计算之后,计算机告诉造物主,这个问题的答案是“42”。

Why?为什么?

为什么是“42”?造物主也问了跟我们一样的问题。

计算机用一种悲凉而沧桑的语气回答说,这个有关“why”的问题,需要比“what”的问题更复杂、更漫长的计算。

所以这台计算机,我们的地球,直到现在还在一刻不停的计算之中。

几年前初次读到这个故事,我在哈哈一笑之后,也同时感觉到一些震撼,一些感伤,一些迷茫。我们作为人类,就像那两位神经兮兮的造物主一样,费尽心思折腾来折腾去,只不过为了能搞明白自己心中那些最不切实际的问题。但无论我们的智慧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们的科学技术和理性实现怎样的飞跃,都不可能把全部的问题都解释清楚。因为我们注定会提出新的问题。

人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在那里。

人为什么要问问题?因为宇宙在那里!

不管我们制造出多么聪明的计算机,都只会回答问题,只有人会问问题。哲学家帕斯卡尔曾说过:“人不过是风中的一杆芦苇,但却是会思考的芦苇。”正是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脆弱的思考,推动着人类的文明不断向前发展,并创造出如此美妙、如此丰富的文化。

古希腊的思想家柏拉图曾写过两本书:《理想国》与《蒂迈欧篇》。在前—部作品中,柏拉图假借苏格拉底之口,通过讨论哲学、伦理、教育、文艺、政治等方面的内容,详细描绘了一个真、善、美相统一的理想政体。而《蒂迈欧篇》则主要是讲述了宇宙的材料、形式与性质,从造物者到宇宙的创生,到万物构成,到人体结构,到生命的循环。如果你是一个科幻迷,那么在读柏拉图的这两部作品的时候,或许会觉得非常像在读一部气势恢宏的科幻小说,两部作品的“设定”合在一起,是一个异常宏大而又完整的世界模型,而之所以要煞费苦心折腾出这样一个模型来,也不过是为了回答所有哲学家共同要面对的那些问题:我们是谁?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我们生命的意义,与这世界的秩序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认识能力的进步,解释世界的知识体系也一直在发生变化。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形而上学,到中世纪神学,到16世纪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17世纪和18世纪的哲学与科学,直到三次工业革命所引起的翻天覆地的改变。人类不断发明并修改一个又一个宇宙模型,以求更加完美地解释那些终极问题,同时也更好地安置自身。自然,这样一项工程,直到今天还尚未完成,而作为一种文学和文化样态的“科学幻想”,正是伴随着这项伟大工程而逐渐演化产生的。如果我们把人类面向这个世界不断发问的欲望和冲动,比作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那么一切围绕这些问题而展开的思考,则像沧海桑田的地质运动一样,生成,爆发,碰撞与沉淀,形成气象万千的高山与峡谷,平原与湖泊。在许许多多碰撞形成的缝隙处,一些思想的涓涓细流涌现出来,汇聚,混合,成熟发展,最终变成我们今天所说的“科幻文学”这样一条生机勃勃的巨流河。

又或者回到《银河系漫游指南》里那个故事,如果整个人类恢宏灿烂的文明与历史,都是“造物主”——也就是我们人类自身——为了解答那些最初和最终的问题,而折腾出来的一个超级程序的话,那么“科学幻想”,就是在这样漫长的计算过程中自组织出来的一个小小的子程序。

如果我们把科幻小说的历史画成一幅图,那么它或许会像一颗有生命的智慧星球一样,由无数纠缠错综的湍流组成。在这颗星球的中央,那炙热如火的心脏——启蒙理性,在近几个世纪以来,不断向我们发出这样的呼唤:“人啊,要敢于运用你自己的理性!去认识世界!去认识你自己!”于是我们一路追寻着它的光芒走来,向着未知的远方一边摸索一边前进,沿途收获了无数知识,也生出了更多问题:世界有尽头吗?未来可以预知吗?我们在宇宙中孤单吗?人类的诞生和存在是一个偶然吗?还会有别的家园吗?我们会毁灭自己吗?命中注定的灾难可以获得救赎吗?人类能够战胜死亡吗?能够永生吗?如果时间足够,我们可以最终找到一切问题的答案吗?可以创造出全知全能的上帝吗?可以创造出其他规则的宇宙吗?那个世界会更完美吗?

20世纪最宏大,也最有力量的一种想象力是什么呢?我认为,是一种关于思考人类如何才能彻底解放自身,如何去实现最普遍的自由与幸福的一种冲动。整个共产主义的理想与实践,都可以被看作是围绕这种冲动所展开的,并且这些思想和实践的成果,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们想象世界的方法。当古代先哲们说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或者“四海之内皆兄弟”时,那种梦想或许多少有点像是空中楼阁。然而,一个所有人都能够享受自由和幸福的美好世界,究竟有没有成为现实的可能性?或者注定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乌托邦?是不是光明的天国注定无法在地上建成?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形形色色的共产主义运动中,我们看到无数人尝试依靠理性和科学手段,将这种乌托邦的理想变为现实的勇气与决心,这其中或许有来自柏拉图那个理想国的影子在回荡。今天,当我们说“理想”这个词的时候,如果还能感觉到一丝热血和激情,那多半来自于那些运动中人们共同分享的一种信念和一种无法压抑的希望的冲动:更加美好和自由的未来必将来临,如果它不来,我们就应该把它创造出来,或者至少,在有条件创造之前,要先去把它想象出来。也正是在这样一种面朝未来的希望和想象中,诞生了无数科学幻想的乌托邦。

然而,在后冷战结束之后的今天,那些尝试在地上建立天国的努力似乎都失败了。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失败意味着人类目前还没有能力去实现全体成员的自由和幸福,既然如此,唯一合情合理的选择,就是安于现状,接受这个造成巨大不平等的制度本身,并任由它继续发展壮大下去。我们进入了一个“告别革命的时代”,同时也就进入了一个被全球化、新自由主义、实用主义和消费主义主宰的时代,今天我们绝大多数人所能享受的自由,只是上学、考试、找工作、挣钱、买房子、结婚、生小孩、领养老金,一条路走到黑的单向度的自由,除此以外的一切想法或行动,都只能是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我们似乎真的陷入了《美丽新世界》或者《黑客帝国》式的恶托邦,每个人都变成泡在营养液里吃喝拉撒的胎儿,连“梦”也只不过是母体制造出来令我们满足的温柔乡,也就是说,我们连想象其他可能性的能力都被剥夺了。

马尔库塞曾说过:“自由是解放的条件。”这种自由绝不仅仅是“实现旧梦想”的自由,更必须首先是“创造新梦想”的自由;不只是对那些不想要的东西说“no,thanks”的自由,更是勇敢问自己“what do you want”的自由。如果你只能梦见中六合彩或者去复制一种所谓“成功”的生活,那么真正解放性的奇迹将永远不可能到来。在这种时刻,选择红药丸或者蓝药丸,真是一个有些残酷的问题,你究竟敢不敢忍受身体与心灵的巨大痛苦,从那些干篇一律的梦里醒过来?敢不敢爬出泥潭,去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敢不敢去谈理想,谈未来?敢不敢去做一场真正具有颠覆性的春秋大梦?

在谈了这么多听上去有点虚无缥缈,有点不着边际的话题之后,在漫游了整个宇宙、银河系和人类的历史之后,我想要重新回到大地上来,我想脚踏实地,严肃而认真地思考那些曾经困扰我的问题。

科幻小说有什么用?是传播科学知识吗?是培养青少年对科学的信念和热情吗?是预测未来的科技发展吗?我认为这些大部分人所习以为常的答案,只是科幻能够带给我们的东西中很小的—部分。

对于“科幻的意义”这[来自wwW.lw5u.com]个问题,我想尝试借用三个人的三句话来回答:

第一句话,是科幻作家刘慈欣所说的:“好的科幻小说,可以让你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停下来抬头望一眼星空。”如果人内心深处没有一种对超验性的追求,对未知的好奇心和敬畏感,如果没有一种面对星空不断发问的冲动,那么人类的文明注定渐渐走向衰亡和枯竭,变成一团稀薄、冰冷、死气沉沉的残骸。

第二句话,来自英国的科幻大师阿瑟·克拉克。他说:“我写科幻,因为科幻是唯一关心现实的文学。”这句话乍一听毫不合理,因为对很多人来说,科幻应该是与现实相对立的,是一种幻想出来的白日梦。但在这里,我们应该把克拉克所说的“现实”,理解成将我们全体人类的共同命运都包含在内的“大写的现实”,一种每时每刻都处在极其深刻复杂的变化中的巨大的涌流,而科学与创造未来的冲动,是这种变化的推进器。我们需要对于这些巨大变化的严肃认真的思考,需要一种整体性的宏大视野,需要将每一个孤零零的个人都当作全体人类中的一个个有机分子来看待,唯有这样,才能帮助我们打碎眼前这一小片琐碎的、虚幻的、令人窒息的“现实”,才能帮助我们从泥潭中拔出脚来,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去思考和行动。

第三句话,来自一位20世纪非常重要的德国哲学家,也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恩斯特·布洛赫。他说:“世界末日也是‘创世纪’日,而‘创世纪’日就是每天每日。”这句内涵丰富的话重新点燃我们对于未来的希望。变化总是在发生,就在当下,就在身边,就在人们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而作出的每一点小小的思考与行动之中。只要用心把握这些稍纵即逝的微小变化,就能在最黑暗的夜里看到最遥远的星光。

由此,我又想到了另外两句话。

第一句话,来自于我个人对于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那本《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的思考与回应。如果历史真的按照福山所描述的那样走向终结,那么是否意味着几百几千年之后人类的生活,与我们今天的境况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是否宇宙尽头不过是一片更大的黑暗森林,而我们除了遵守唯一的游戏规则之外别无出路?因此我要在这里说:The HistoryNever Ends。历史从来不曾,将来不会,也不能允许它终结。一个充满另类可能性的未来必将来临,如果它不来,我们就应该去创造,去想象,去为之奉献。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如此迫切地呼唤一种真正充满力量的Imagination。必须有人敢于去问那些没有人问过的问题,敢于去想象没有人想过的东西。不敢想象的人类,或许真的不配拥有未来。

第二句话,Time Enough For Imagination,来自美国科幻作家罗伯特·海因莱因的小说《时间足够你爱》(Time Enough For Love)。这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句话。如果世界末日不会像科幻大片里那样猝然降临的话,那么或许意味着我们面前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还有无穷无尽的机会去寻找那扇通往美好明天的大门,去回答“宇宙、生命及一切”的答案。

而这就足够了。

作者:王瑶,笔名夏笳,1984年生于西安。青年科幻作家,并从事科幻小说的翻译与研究,现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博士学位。

编辑:孙明亮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