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主站|会员中心|保存桌面|手机浏览

《名作欣赏》杂志

杂志等级
    期刊级别:省级期刊 收录期刊:知网收录(中)
本刊往期
站内搜索
 
友情链接
  • 暂无链接
首页 > 杂志论文 > 散佚的族谱
杂志文章正文
散佚的族谱
发布时间:2018-02-07        浏览次数:58        返回列表

上海 甫跃辉

2010年4月18日,我写过一篇创作谈《依旧温暖如初》,讲了我和“故事”的故事,后发表于云南《滇池》杂志。且偷个懒,先全文引述如下:

最早给我讲故事的人是奶奶。我出生一年半后,弟弟也随之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母亲照顾不来两个孩子,我只能挪到奶奶身边去。奶奶那时候六十多岁——印象中,却似乎和如今八十多岁的模样没太大区别,或许是农村人老得快吧。奶奶的模样么,总是一顶暗灰色的毛线帽子,皱巴巴的脸,有些驼的腰,一双裹了又放开的“解放脚”,走路时总是背着手,埋头往前冲似的。奶奶住楼上,我们挤一张床。如今对那些漫长的日夜,能记起的细节已经极少,只记得那时总是停电,没有装修过的楼上空旷而漆黑,能听见老鼠在屋顶碎碎跑过的脚步声,叽叽的吵闹声。奶奶点了油壶,豆粒般的灯火被黑暗挤兑得东倒西歪,奶奶便拥了我,在被窝里讲故事,不知不觉在故事里睡去。也有些时候,早上听到屋后竹林里的鸟叫,小孩子吵嚷着走过竹林边的小路,我便会早早醒来,奶奶睡得短,也醒来了,天还未亮,起来也没什么事做,便还是讲故事。

奶奶的故事很多,且很少重复,现在想来,那些故事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故事近乎笑话。其中最简单的一个,也是最常被奶奶提起的一个,是有个姑爷到丈人家去借犁,不想另两个姑爷都去了,丈人家呢,又只有一把犁,只能借给其中一个姑爷。丈人只好出了一道题,让几个姑爷吃热稀饭。热稀饭很烫,另两个姑爷被烫得喉咙发白,仍旧将稀饭一口一口往喉咙里喂。只有我们的主人公不急不忙,一面用筷子搅拌稀饭,一面往碗里吹气,还念叨着,借得到借,借不到不借。结局自然可想而知,另两位姑爷最终被烫得再也咽不下稀饭,而我们的主人公端起凉了的稀饭,稀里哗啦倒进了肚里。

听奶奶讲这类故事,总能让我开心一阵子。这些故事还影响到了我们的生活,我和弟弟吃热稀饭,也总喜欢用筷子搅着,念叨着“借得到借,借不到不借”……可这类故事只在奶奶所讲的故事中占了很小一部分。奶奶大部分的故事是令我惊恐的。或许,至今奶奶也没想到,她为我讲的那些故事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怎样烙印——它们形若鬼魅,时常唤起我对世界莫名的恐惧。

记得有一个故事里,有这样的情节,说是一只熊吃掉了一个女人,然后化装成女人的样子,潜入女人家中,想要一个一个吃掉女人的三个孩子。奶奶没有交代熊如何能够化装成女人,而熊也没有引起孩子们的丝毫怀疑。孩子们就那么和一只吃掉了自己母亲的熊睡在了一起。还记得听奶奶讲到这儿时我的惊恐,我想着,女人的三个孩子一定能够很快发现熊的真面目,然后合力杀死熊为母亲报仇。按理说,这该是一个童话故事,类似小红帽与大灰狼的故事,事实上,相差甚远。孩子们谁都没发现熊的真面目。第一天晚上,孩子听到熊夜里嘎巴嘎巴地吃东西,三个孩子就问熊,妈妈你在吃什么,熊说,在吃蚕豆,你们要不要吃?孩子说要吃,熊便将几个手指头递给孩子们。孩子……竟然吃了母亲的手指头。第二天,熊又在嘎巴嘎巴吃蚕豆,这回吃的是第一个死去的孩子的手指头,第三天晚上亦如此。孩子们吃了母亲的手指头,又吃了兄弟姐妹的手指头。直到两个孩子都死去了,最后一个孩子才明白过来,设计将熊杀死了。可是,这个结局已经不重要了。对我来说,吃手指头那个细节已经占据了头脑的全部空间。嘎巴嘎巴……嘎巴嘎巴……这声音在黑夜里毫无遮拦的楼上隐隐回响着。有时候奶奶睡过去了我还醒着,听到奶奶睡梦里砸吧嘴,也会让我毛骨悚然。这类吓人的故事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鬼故事。奶奶是赤脚医生,在农村里,大多是巫医不分的,奶奶不晓得通晓多少咒语,知道多少鬼故事。她讲的鬼故事,总是有史可查的,谁谁是村里的谁,是邻村的谁,都犹如一册账本,清清楚楚。我总是难以抑制地去想象,那黑暗中,正有某种可怕的东西隐藏着。我便夜复一夜地,在黑暗里咀嚼着恐惧的苦果。然而,我又总是一次次央奶奶给我讲故事。一旦走过了恐惧的滩涂,我总是愈发感受到现实的温暖,能够很好地睡去。长大后想起来,我仍旧觉得这是个难以解释的事情。

当我渐渐长大,要上学了,才回到爸妈身边,我才算远离了那个鬼神难辨的世界。爸妈偶尔也会给我和弟弟讲故事,但都是现实的故事。阿爸是木匠,却喜欢读书,人又极聪明,记忆力非常强。有一天晚上,他大概是刚看完了一本小说,意犹未尽,就说要给我们讲讲。那会儿,我和弟弟还在做作业,阿爸说,不做了,给你们讲故事。能摆脱作业,是我们再高兴不过的。妈也来了兴致,坐在一边跟我们一块儿听。阿爸的故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听得多,不知不觉的,我们就陷进故事里去了。阿爸这个故事讲了三四个小时,还没讲完,第二天晚上又讲了三四个小时,才总算结束。许多年过去了,故事的情节我忘得差不多了,但始终记得里面那位大力士曾经一次吃掉了“九牛二虎四象八骆驼”做的肉包子。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隋唐演义》,才隐约想起,那是薛仁贵的故事,不过,阿爸一边讲,一边添加了不少情节。还有一个“一石惊破水中天”的故事也是阿爸讲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苏轼妹妹苏小妹的故事。

阿爸的故事大多是书里看来的,妈的故事呢,差不多全是生活中来的。她给我和弟弟讲了许多她小时候的故事,只有一个鬼故事是她小时候听外公外婆讲的。这个故事后来经过我的一些改造,写成了小说《红马》,写好后机缘巧合,就给了《广西文学》发表了,后来又被台湾的朋友要去,发在了《幼狮文艺》上。再后来,被复旦的博士张昭兵先生看到,他对这小说大加赞赏,觉得是我到目前为止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为此,我大为诧异——我对这小说并不在意。过了好些时日,才明白,这小说是由一个流传了几十年的故事改编的,它之所以能够流传,一定有着某种让它一直流传下去的因素。而我们纯粹编造出来的小说,大多并没这样足以让它流传的因素。

我想,或许应该再听爸妈讲讲那些故事,听奶奶讲讲那些故事。但每年回家那么几天,忙这忙那,终也忘了这件事。每次回到上海后,又总想着,下次回家一定要再听他们讲讲。可下一次回家,即便闲着,似乎也找不到由头再让他们给我讲故事。毕竟,我早已不是可以用一些简单故事哄骗的小孩子,他们也不是当年那个讲故事的人了。讲故事,听故事,原来也是有年龄和心境限制的。[来自WwW.lw5u.Com]在奶奶和爸妈眼中,我已经是“有学问”的大人了,他们如何能再用一些“幼稚”的故事来搪塞我呢?

这么一次次拖着,一年前回家,才知道奶奶老年痴呆了……就在我到家前的十来天,奶奶突然老年痴呆了。奶奶真去了她给我讲的那些故事的世界,神鬼难分,阴阳莫辨。许多熟人奶奶记不得了,许多事奶奶记不得了,那些给我讲过的故事……奶奶怕也记不得了。但奶奶记得我。奶奶平时总是感觉到受到威胁,不时要拿起刀和棍棒挥舞,说谁谁谁要害她,而那谁谁谁,早已死去多年。她和当初听她讲故事的我似乎处于同样的情境中,深感惊恐和不安。这样的[来自Www.lw5U.com]情景,让旁边胆小的人也莫名地有些害怕。但奶奶一看见我,脸上常常能露出笑来。奶奶记得我。看着奶奶满是皱纹的笑脸,我似乎稍微明白了奶奶怎么会给我讲那些恐怖的故事了。那些故事虽然恐怖,却能反衬出现实世界的温暖。现在想起来,恐怖已然消退,剩下的只是温暖。那些故事依旧温暖如初。

写小说,当然并不仅仅是讲故事。但小说若能像奶奶的故事那样,唤起一个人内心的哀戚、忧悒和恐惧,又能将之抚慰平整,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么?

这里所说的“故事”,大多具有传奇的性质。大概是因为日常生活太俗常了?人需要在传奇的故事里寻找某种刺激。但刺激过后,我们仍然不得不面对一日三餐、鸡毛蒜皮、陈词滥调的“庸常生活”。故事有故事的逻辑,生活有生活的逻辑,两种逻辑是并行不悖的。小说的逻辑,或许就是在两者之间寻求某个平衡点?不能太传奇,也不好太平淡。

收入本书的几部作品,也在寻找着这样的平衡点。《收获日》《庸常岁月》和《我的莲花盛开的村庄》是中篇小说,《八月》和《暖雪》是短篇小说。它们所写的,都是我老家那个小村子的“日常传奇”。乡村,并不就意味着“土”,也并不就意味着“蛮荒”和“落后”。乡村也有乡村的逻辑,而非和城市对比得出的逻辑。乡村的逻辑,和城市的逻辑,也应该是并行不悖的。

这几部作品,都是我写作早期的,我现在不会这么写了,我现在也很少写乡村了——当然,我今后肯定还会写乡村,只是说,近两年,我的注意力不在这个上面。把这么几个东西搁一块儿出一本书,于我来说,也就有了些许纪念意义。至于说为什么要给这书取名“散佚的族谱”,而不是像通常的作品集那样,选取其中某一篇作为书名,我想再引一段之前的文字。这段文字出自我的创作自述《看啊,这些年!》。该文发表于2012年的《作家通讯》:

我曾为自己生在那样一个“小地方”焦虑过。说来可笑,我还曾为我的姓焦虑过呢。我姓“甫”,在我们那儿,这姓就不多见,离开老家后,我更是一个姓甫的人都没碰到过。我介绍自己时,常会说:“我姓甫,杜甫的甫,不是甫志高的甫。”可对很多中老年人来说,他们就知道“甫志高”,甫志高就甫志高吧,偏偏还把“fu”读成“pu”,为此,进一步把“甫”写成了“浦”或者“蒲”或者“莆”,甚至,写成“捕”。一次又一次,面对着稿费单上写错的名字,我就发狠,一定要好好写!一定要好好写哇!让更多的人会读这个姓,会写这个姓!

甫姓很少,但丝毫不妨碍我们甫家人修出像模像样的族谱。就我本人来说,我连我爷爷的父亲母亲——也就是我太爷爷太奶奶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们甫家有的是人才,三四个人硬是憋屋里几天,整出一本族谱来,上溯十八代,祖居应天府(今年5月在湖北,和一帮朋友聊天,说到自己家族的来源,不是山西大槐树下,就是南京应天府)!这家谱印出几十份,村里的、村外的甫姓人家都发一份。这真够让我们甫家人热血沸腾的。那么,这本书写的正是那令我焦虑的“小地方”的各种人、各种事,不如就叫“散佚的族谱”吧。这些散佚各处的故事,我把它们归拢来,或虚构出,赋予小说的表情,加以书本的身体,也算是过了一把修谱的“瘾”——史学家们写史书,文学家们写小说,各种家们写自传,多少都是过的这个瘾。

(本文为安徽文艺出版社即将出版的小说集《散佚的族谱》的后记)

作者:甫跃辉,1984年6月生,云南保山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中短篇小说集《少年游》入选中国作协2011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另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短篇小说集《动物园》。有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等选本。先后获得《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第十届华语传媒大奖年度新人提名奖、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创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