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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的追寻与离散——读帕慕克的《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
发布时间:2018-02-07        浏览次数:47        返回列表

辽宁 苏妮娜

《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 彭发胜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定价:26. 00元

《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脱胎于帕慕克所作的诺顿演讲,哈佛大学的这个诗学论坛只为举世知名的艺术大师所设。曾经受邀于诺顿演讲的当代世界著名作家还有卡尔维诺和米沃什,两人的演讲录分别以“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和“诗的见证”为题出版发行,成为作家阐发艺术观念的经典之作。这也意味着,人们相信,最出色的作家,必有最值得倾听的艺术观念,这种倾听将改变人们对艺术的看法、对广泛意义上的“诗”的理解。而重新审视艺术,有时候意味着重新审视世界和你自己。现在,帕慕克也以全世界最杰出小说家的身份,加入了这个行列。

小说家们一旦谈论小说,最想回答的就是,何为唯有小说才具备的能力?恰如米兰·昆德拉和纳博科夫做过的那样——尽管全世界的文学研究者都在叙事、语言、文本的帷幕中游逛,但作家们格外感受到这份责任的迫切。这种言说态度决定了发言者的立场与众不同。另一方面,这本书讨论小说时最大限度地征用了个人化的经验,并交替调动经验的多重性:一是作为读者的帕慕克的阅读经验;一是作为作者的帕慕克的创作经验;还有一种是沉浸在日常河流中的普通人的感受经验。更多的时候几者交融——与我们常见的客观、中肯、降低情感和经验干预的方式完全相反,正是这交融使得“内在研究”不仅仅是关于小说的研究,更是一次感受和情感的体验之旅。与这种内行的谈论相比,很多专业研究者的研究活像是夏虫语冰。总之,这样的书有一种稀缺的品质,它剪径而行,尽量绕过概念和阐释,仅凭出示经验和热爱,便能直接前往以至抵达艺术和“诗”的本质。

安娜·卡列尼娜坐火车前往圣彼得堡,这个段落从第一章开始便在这本书中反复出现,帕慕克复述这个段落,想表达什么呢?他想叫读者跟随他重温自己进入一部作品的历程,然后再把我们的意识活动和感受经历尽量简单地排个序,如此一来,读者就清楚地看到,作为阅读者,作为闯入到作品花园中的外来者,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内在,登堂入室,成为一位受到邀请的嘉宾。

关于这个过程,我想倒过来说,因为这符合我第二次阅读这本书的经验。重读,于我才是真正的读。帕慕克把小说经验的真实性、文学人物、情节、时间、图画性、物质性等话题一一列好,直到最后一讲时,才亮出了“中心”这个中心话题。其实,帕慕克在第一讲就交代,在这个天真与感伤的旅程中,“我们将努力朝着小说的中心前进”。关于中心的论述,成为照亮全书的终极光源,那些逶迤重叠的观念和实例,在它们作为单个的话题和材料时,虽各有深意,令人耳目一新,但内在的指向性一直隐而不彰,当我回头重看,带着揭晓了的谜底,那看似是散碎的对于小说的絮絮而谈,便突然间被编成了一个织体,很多东西被这迟来的中心观念照亮了。

正是在这里,帕慕克回答了什么是唯独小说能给予人们的东西:“小说的价值[来自www.lw5u[来自Www.lw5u.coM].CoM]对我来说在于激发读者追寻中心的力量。小说必须回应我们关于生活的主要观念,必须让读者在阅读时产生期待。”“逐渐地,我们开始看出小说中心呈现的根本知识——关于世界的状况,也有关生活的性质。”

按照帕慕克的指点来到最后一章,我们面对的却只是关于小说中心的悖论,这就好像寻宝旅程的最后,人们得到的只是一个不见了宝物的空盒子。“这里的困境在于:为了理解,我们需要一个中心,但是我们的直觉又在反抗这个中心的力量及其主导逻辑。我们从自己的经验得知,理解世界的渴望具有政治性的层面,而我们抵抗中心的直觉也是如此。对这个困境的真诚回应只能在文学小说中找到,因为文学小说在明晰与模糊、控制和解释自由方面、结构和碎片之间实现了独特的平衡……小说面对的读者、它发出声音的时间和方式、探讨的主题——这一切随时间而变。小说的中心也是如此。”

我们仰仗对“中心”的向往,才能把小说丛林中分散的景观凝聚并铭刻于心,可是,我们的内心又在抵制“中心”,这就是小说的悖论,这个悖论需要我们首先接受的是:“中心”远不是一个固定的可以被阐释而立刻明晰的事物。搞清楚它,我们得从小说的现象到达小说的哲学。小说的哲学性就在于这个悖论的存在:你为了追寻小说的中心而前进,但是小说的“中心”却不存在,或者说,不以明确而固定的形式存在。当然不能把“中心”等同于我们习以为常的“中心思想”,强调后者几乎就在宣布,思想性才是文学作品最重要的品质,而且必须区分政治性的正确和错误,这就把文学作品等同于社会调查和道德样本。我们曾经在这样的思维带领下上完了语文课,毕业的时候差不多掌握了用写作文来谈论道德的方式——当然,这也不失为一种本领,只不过因为被捆绑在思想的唯一确定性上面,我们就拒绝了别的方式,除了正确的思想和政治态度,没想过去搞懂所谓写作和阅读的中心有没有可能是些别的什么。事实上,要动用阐释的能力,和对唯一真理的信念,才能回答关于中心思想的问答题;而对帕慕克式的搜索“中心”,则刚好相反,需要我们调动的是感受力,是“把词语转化成景象”,并作用于我们内在视觉的那种能力,以及一种与前者完全相反的信念:没有唯一的正确,有的只是疑似正确和谈不上正确与否的多种可能。它对我们的启示是,寻找中心的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寻找是为了测量它与自己的距离。读小说是为了把自己打开,把心灵释放出来。“当我阅读小说的时候,当我通过那些相互冲突的人物的眼睛观看世界的时候,我明白了并不存在单一中心这个事实。那种意识与物质、人与景、逻辑与想象截然分离的笛卡尔式的世界不可能是小说的世界。那只能是权力与权威希望控制一切的世界——比如,现代民族国家的单一中心世界。”

中心远不止思想层面,也不一定非得存在于内容层面,“在《尤利西斯》中,中心无关情节、话题甚至主题;它存在于诗意地揭示人类意识运作的快乐之中,并且在此过程中,我们以前被忽视的生活层面得到描述和阐明”。在《尤利西斯》一类的现代主义文学中,中心正是存在于我们运用二分法之后,常常指定为“形式”的那个层面,写作的形式能作为中心而出现,这就是苏珊·桑塔格强调的,“面具就是脸”。

我们理解中心不存在任何一个固定的地方,这才能开始“烧毁语境”,忘记前情,与故事中的情境真正“劈面相遇”,才能每次都打起精神面对一个新的文本。为了防止中心的逃逸,需要关注的就绝不是内容,绝不是形式或风格,不是叙述语调,不是作者的地缘性,不是作者的才能,不是作者和作品的“传统”,或是一个作品的“整体景观”,而是这一切,这一切的总和,没有哪一个元素被轻易地放过。只因为,“每一个讲述故事或构造形式的新方式意味着从一个新的窗口观看生活”。

笛卡尔的世界并非小说的世界,那么什么才是小说的世界?小说的世界是和生活同质的,因为尽管我们标榜文学高于生活,是生活的浓缩,但是将小说的话语转化为景观的能力仍然仰仗人们对生活深厚的理解,不能漠视帕慕克强调“中心”的同时对于“生活”本身的强调:“为文学小说确定中心的挑战使我们知道文学小说的意义难以清晰表达,也不可能被缩减为任何别的东西——就像生活的意义一样。现代世俗化的个人尽管也深刻认识到努力的无益,但在试图定位所阅读小说的中心时,还是禁不住去反思生活的意义——因为追寻这个中心就是追寻他自己生活的中心以及世界的中心。如果我们阅读小说,其中心并不明显,我们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是要反思这一中心并决定它与我们自己存在观的距离。”

生活,是小说的感性入口,它的一再出现,表明关于“中心”以及其他小说观念的讨论,都不止于理念的一次旅程,它的终点,是又回到小说的真实中去,所有这些不曾也不允许脱离小说的肉身——读者、作者作为“人”的感性经验维度。

为什么“中心”不是固定的存在,但是作者和读者却往往抱着对于“中心”的信仰来创作或阅读小说呢?这是因为存在着中心,小说家才和读者共同建构了小说作为景观的物质性的实体。也就是说,即便中心的存在并非那么明确、固定,但只要所有读者接受了这个暗示,“每个小说中都存在一个中心”,就会不断地在阅读的意识活动中把一个个文字描述转化为指向中心的景象,这正是文中所说的“图画性的工作”。关于小说的中心是没有中心,这个结论实在不像一个结论,重要的是,帕慕克迫使我们携带着这个没有结论的结论回溯全程,在这个回溯中,我们逐渐体会出这本书的真正的中心,它确确实实散见于这本小书的一段段感性而松弛的絮语中。

在谈论中心之前,帕慕克以感性而松弛的絮语回顾着围绕着小说发生在他身边的种种趣事。人们追问,帕慕克,那主人公就是你吗?人们通过小说认出小说的创作者,带着欢快和自得。人们总要在小说的虚构中辨认真实,以至于不由得常常混同,这是小说的感性质地发酵为生活本身的质地,亦真亦幻的景象使小说分外迷人。当帕慕克追问小说的“图画性”时,他固然在谈论自己的写作和阅读方式,但是也无意中道出了另一个秘密,小说情节的接受,伴随着“物质化”的程度,“图画性”是其中之一——“以下是我最坚定的观点之一:小说本质上是图画性的文学虚构”;而小说情节“图画性”如此重要,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小说情节中“离散的时刻”转化为“个人”的,通过想象,通过内在视觉,成为我们眼前的景象,使我们身临其境。主观时间,则是帕慕克相对于亚里士多德的客观时间和“全面景象”而言,客观时间统摄小说情节,可是对于阅读者来说,主观时间才是沉潜并享受小说世界的时刻,“阅读小说就是为了进入景观而忘记总体图景”。这本书中还写下帕慕克出于小说家的天真拥有了一个小说“博物馆”的经过,这是一个把小说物化,以及把外在的物品陈列为小说的努力,其中的桥梁仍然是,人的情感、感受、经验、记忆。

这个到达中心,又离开中心回到肉身的旅程,并非直线式的。帕慕克一直运用近乎矛盾的方式谈论“中心”。譬如,他在不同的章节段落中反反复复:它是阅读过程中必需的“光源”,其模糊却仿佛是对读者的特殊恩典;它既是创作时苦心孤诣的追寻,却常常被中途放弃。“中心位置的模糊绝不是一件坏事;相反,这是我们读者需要的一种属性,因为如果中心过于明显,光线过于强烈,小说的意义将直接被揭示出来,阅读行为成了单调的重复。”帕慕克不止一次地暗示我们小说中心的虚无——如果说“中心”是指唯一的真理的话,那么它是不存在的。对帕慕克来说,最优秀的小说阅读者能充分理解和尊重那些彼此矛盾的声音,不仅安之若素,并且能享受这多声部的合唱。

“类型小说不会激发任何寻找中心的冲动”,因为类型小说的中心总是存在于相同的地方。如果阅读行为成了单调的重复,阅读小说而猎取人生经验之外的景观,这愿望岂不是全然落空?所有纯文学和反对文学类型化的创作者,都极力反对这样依习常而存在的“中心”,可是帕慕克回头又为这种常遭轻视的创作和阅读辩护:“实际上,我们阅读小说是为了享受居家的宁静和安全。”“现代人需要并阅读小说,为了在世界中体验居家感,因为他和所在宇宙的关系已经遭到了破坏。”放弃寻找小说的中心,这其实是一个悲剧,现代人的悲剧。帕慕克并不赞成类型小说固定一个中心的方法,而是表明他接受多种“相互矛盾的声音”。对于读者来说,条分缕析、下理性判断的能力不是最珍贵的,换言之,兼容这些声音,并且自如地切换成多个视点下的不同价值观,才是最重要的读者品质。

穿越变化多端的现代小说表达的手段,既保有对中心的执着,又不为中心的难以寻觅或是超过俗常经验的存在而沮丧,这要求现代文学读者具备一种独特气质:“天真”而“感伤”——既无可挽回地“感伤”,不可避免地认识到创作和艺术观念的人为性,同时却仍然“天真”。究竟是在离散的世界里追求“居家的宁静”,还是在居家的时刻通过小说通往离散的陌生经验,这其实关乎阅读者的小说观,帕慕克不会作出非此即彼的定评。

“阅读小说的使命并非为整体景观作一个全面判断,而是在愉悦中体验每一个幽暗的角落,每一个人,景观的每一种颜色和细微差别。”你发现此中心不是彼中心,却不必沮丧,因为追寻中心的过程你已经走过,你在小说中得到的不是那个神秘的核,而是一路上的感受和经验:每一个人,每一个景观,每一个幽暗的角落。而这些经验都不是独属于小说的,而是最终属于你自己。这才是小说真正的中心,或许唯有得到了这个经验,你才完成了哈罗德·布鲁姆所称道的“人性的阅读”“全身心的阅读”。

作者:苏妮哪,任职于辽宁省文艺理论研究室,《艺术广角》编辑,从事艺术批评及文化批评,已发表相关文章四十余篇,曾获中国文联第八届文艺评论奖二等奖。

编辑:孙明亮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