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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散文代表作三篇
发布时间:2018-02-07        浏览次数:124        返回列表

北京 黄开发

摘要:《故乡的野菜》《死法》是周作人小品文和杂文的代表作,本文着重探究前者的文体构成与《秘传花镜》等传统杂著的关系,解析后者反讽的艺术手法。周氏后期抄书体散文一直饱受诟病,本文通过对《鬼的生长》的细读,力图展现这一文体的魅力。

关键词:《故乡的野菜》 《死法》 《鬼的生长》反讽 抄书体

《故乡的野菜》与语言风格

历来诗文写到故乡,总是“月是故乡明”之类。而《故乡的野菜》开头则写道:“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这种写法与《乌篷船》颇为相近:“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那么周作人对故乡没有深情吗?应该不是。如果没有眷恋的深情,也就不会去回忆故乡平常的风物,更不会记述得那么精细和生动。这与作者作文追求的平淡、节制的话语方式直接相关,源自作者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相通的人生态度。其随缘自足的洒脱让我想到苏东坡《江月五首引》中的两句话:“菊花开处乃重阳,凉天佳月即中秋。”

第二段开头笔锋一转,由妻子在西单市场买菜回来,引起作者对浙东野菜的回忆,与第一段形成一种文本的张力。作者说妇女小孩拿着篮子采野菜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这是作者对日常生活的审美观照,富有生活情趣。紧接着引用儿歌:“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下一段又引赞美黄花麦果的儿歌,充满一种天真的野趣。而抄自《西湖游览志》和《清嘉录》的材料丰富了文章的内涵,有知识与趣味的双重统制。此段的结尾处有一个转折句:“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增加了文章的波折,巧妙地传达了一种怡然自得的生活态度。

后面一段直接过渡到对黄花麦果的回忆,句子明显转为简短、洗练。写黄花麦果“叶小微圆互生”,形象地写出了叶子的形状,透露出一股子生机。“表面有白毛”一句观察仔细,来自记忆的真切,流露出深情。本段的结尾处又是一个转折句:“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写了内心那淡淡而又绵长的怅惘,原来前面谈日本和北京的野菜不过是与故乡的野菜作对比。

最后一段写紫云英:“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连用了两个比喻,清词丽句,清新可爱,让人想到前文“表面有白毛”的描写。

文章的语言以口语为主,融入了文言的成分,简洁、青涩。淡淡的色,绵长的味,令人感觉一新。其中写黄花麦果和紫云英的句子让人想到前人植物志、医药书籍的记述。恰好1934年出版的《夜读抄》收录了一篇名为“花镜”的文章,其中介绍作者小时候看过的几本有意思的书,着重谈了“平常不见经传”的《秘传花镜》,作者陈淏子,一名扶摇,自号西湖花隐翁。周作人说:“我从十二三岁时见到《花镜》,到现在还很喜欢他,去年买了一部原刻本,虽然是极平常的书,我却很珍重他不下于现今所宝贵的明板禁书,因为这是我老朋友之一。”他还从1899年10月16日的旧日记中抄出一段关于平地木的描写来:

午至乌石墓所,拔老勿大约三四十株。此越中俗名也,即平地木,以其不长故名,高仅二三寸,叶如栗,子鲜红可爱,过冬不凋,乌石极多,他处亦有之。性喜阴,不宜肥,种植墙阴背日处则明岁极茂,或天竹下亦佳,须不见日而有雨露处为妙。

这个记载显然受着《花镜》的影响,与《故乡的野菜》中对黄花麦果的记述相似。

《秘传花镜》是古代园艺学的名著,出版于康熙年间。作者陈淏子明末科考不第,明亡后不愿做清朝的官吏,退归田园,培植花果草木。他写平地木:

一名百结。叶似茉莉。花有紫、白二种,初春开花,细小似丁香,蓓蕾而生于枝杪,其瓣柔、色紫,清香袭人。接、分俱可,但畏湿而不宜大肥。

又如写周作人日记中写过的平地木:

平地木高不盈尺,叶似桂,深绿色。夏初开粉红细花。结实似南天竹子,至冬大红,子下缀可观。其托根多在瓯兰之旁、虎刺之下,及岩壑幽深处。二三月份栽,乃点缀盆景必需之物也。

当然,周作人所受的是《秘传花镜》这一类杂著的影响,而不会是一本书。他读过很多这一类的书,他在文章中提到过的就有《毛诗品物图考》((草木鸟兽虫鱼疏》《本草纲目》《闲情偶记》等。

《故乡的野菜》收入周作人的第二本散文集《雨天的书》。从语言方面来看,其第一本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采用的是比较俗白的语体,而《雨天的书》进行了文体试验。他从传统文言文中借取有益的成分,大大丰富了现代白话文的表现力。他所借鉴的不是八大家派的正统古文,而是多处于边缘地位的有趣味的闲书。《故乡的野菜》正是这种试验所结出的一个硕果,标示出了作者今后努力的路向。

《死法》与反讽

讽刺是杂文的主要武器。周作人最擅长的手法是反讽和戏谑。所谓反讽,就是一本正经地说反话,代表性的作品有《碰伤》《前门遇马队记》《吃烈士》《死法》《闭户读书论》《三礼赞》等篇。其中《前门遇马队记》作于1919年6月。这一手法在其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杂文里得到集中、成熟的运用。他的反讽主要受英国18世纪前期讽刺作家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的影响,周在《知堂回想录》中说他写《碰伤》《前门遇马队记》《吃烈士》这种文章,“大概系受一时的刺激,像写诗一样,一口气做成的,至于思想有些特别受英国斯威夫特散文的启示,他的一篇《育婴刍议》(A ModestProposal)那时还没有经我译出,实在是我的一个好范本”。后来他翻译过斯威夫特的《育婴刍议》和《婢仆须知》。《育婴刍议》现在一般译为《一个小小的建议》,通篇就是一大讽刺,作者自称要解决爱尔兰穷人子女过多而又无力养育的迫切问题。到底是什么办法呢?原来是吃婴儿的肉!残酷的“建议”与文雅的措辞、郑重其事的态度形成强烈的反差。

反讽在《死法》-文中有充分而完美的体现。文章揭露段祺瑞执政府枪杀学生的暴行,但作者没有正说,而是一本正经地说反话。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议论古今中外各种各样的死法,最后才进入正题:“想来想去,都不大好,于是乎最后想到枪毙。枪毙,这在现代文明里总可以算是最理想的死法了……在身体上钻一个窟窿,把里面的机关搅坏一点,流出些蒲公英的白汁似的红水,这件事就完了:你看多么简单。简单就是安乐,这比什么病都好得多了。3月18日中法大学生胡锡爵君在执政府被害,学校里开追悼会的时候,我送去一副对联,文日:‘什么世界,还讲爱国?如此死法,抵得成仙!’这末一联实在是我衷心的颂辞。倘若说美中不足,便是弹子太大,掀去了一块皮肉,稍为触目,如能发明一种打鸟用的铁砂似的东西,穿过去好像是一支粗铜丝的痕,那就更美满了。”内在的愤激与外在的冷酷形成尖锐的对比,深刻地揭露了讽刺对象的残忍,有一种掐臂见血的效果。这好比是一种猫戏老鼠的方式,在戏弄完了以后,便直扑对象,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在《闭户读书论》中,经常被批评者抓住不放的一句“苟全性命于乱世”,就在很大程度上是反讽,不能说完全是作者的本意。人们往往把这句话正看了,而忽视了其中的不平和反抗。如果说鲁迅的杂文像匕首和投枪,那么周作人的杂文更像是毒针。

周作人在文后的附记中点明《死法》受到了日本俳人正冈子规(1867-1902)同名俳文的启示。正冈子规是个久病者,有很多想象死亡的心理经验,而文章以超越的态度,从死后的自己的角度,用幽默、滑稽的笔调,展开对各种死法的想象和议论。显然,在构思和笔调上,周作人受到了正冈子规的影响。

《鬼的生长》与抄书体

1928年以后,周作人的思想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更多地退回了书斋,其散文的抄书成分显著增多。于是,就有人称之为“文抄公”。晚清之际,曾国藩谥号“文正公”,李鸿章谥号“文忠公”,现在又有人谥周作人为“文抄公”,这是一个很刻薄的杂文式的讽刺。文学史家唐弢曾说:“周作人早期散文很漂亮,思想开明,要肯定,后期不行了,专门抄古书,不行就说他不行。他的随意而谈不拘一格的散文风格应该有人继承下来。”这过去一直是学术界流行的观点,不过现在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人们开始认识到周氏“抄书”在文体上的创新价值。

周作人极少老王卖瓜式地说自己的文章,但晚年在给朋友的信中表示,他一直喜爱如《赋得猫》《关于活埋》《无生老母的信息》等篇。这几篇文章都是典型的抄书体。我以为,此类文章有代表性的还可以加入《姑恶诗画》《鬼的生长》《刘香女》等。与早期情志体的文章不一样,它们抒情表意的线索更加内在化,更多的是抄录古今中外的书籍,只用简单的语句把材料连缀、调和起来,但表达的都是自己的意思。我们不妨找出一篇来,看看周作人是否如论者所言,一味地掉书袋,不发表意见,也没有什么艺术性。我选的一篇是1934年4月所作收入《夜读抄》的《鬼的生长》。这一年的年初,周氏在《人间世》上发表《五十自寿诗》,其中有“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之类的句子。“谈狐说鬼”本来是打油诗中的话,却被左翼文人正看了,视之为他思想落伍的证据。《鬼的生长》自然是“说鬼”的,我[来自wWW.lw5u.com]们走进文本,看看知堂是怎样谈鬼的,说说抄书体文章的特点和价值。

文章开头说谈鬼的不易,因为关于鬼的文献浩如烟海,总不能见到什么就抄什么吧。而作者找到了一个角度——鬼的生长问题,以小见大。这一点很像他写作《赋得猫》时所遇到的情况。周作人说他好几年都想写一篇关于猫的文章,但苦于找不好角度,最后终于找到了“猫与巫术”这个角度,才终于把那只“猫”捉到了纸上。

如同《赋得猫》前面抄录一则古代巫蛊案一样,《鬼的生长》从古代的笔记小说中抄出两则故事,分别是说鬼不生长和鬼生长的,从而引出话题。清纪昀《如是我闻》讲述,有人在月下墓地见鬼,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与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一块亲昵,这是说鬼不生长的;接着,周作人又抄了宋邵伯温《闻见录》中的鬼故事:一个胎死腹中的女婴在成长过程中于夜间两次与生母见面,这是说鬼生长的。在所引的两个鬼故事后,作者分别都有一番幽默的议论。如说鬼不生长有许多不方便,像少夫老妻、子老父幼等;又如,说按后一个故事的说法,“纪文达所记的那年约十六七的男子应该改为七十几岁的老翁,这样一来那篇故事便不成立,因为七八十以上的翁媪在月下谈心,虽然也未免是‘马齿长而童心尚在’,却并不怎么的可讶了”。这样幽默的话语适当拉远了一些读者的心理,给本来有些阴森可怕的鬼故事增加了些许温暖的亮色。

下面作者说[来自wWw.lw5u.com]:“鬼不生长说似普通,生长说稍奇,但我却也找到别的材料,可以参证。”这样引入本文重点要抄的书——无锡钱鹤岑光绪年间刊刻的《望杏楼志痛编补》。钱氏很不幸,其三子、四子、三女均夭折,亲属中也多有早逝者。该书补编中有《乩谈日记》,记其与夭折子女的笔谈。扶乩是道教的一种占卜方法,又称扶箕、扶鸾等。在扶乩中,通常在架子上吊小木棍,两人扶架子,有人扮演被神鬼附身的角色,由他用小木棍在沙盘上写出一些字迹,以传达神鬼的指示。如所引第一则记录:“丙申十二月二十一日晚,杏宝(按:作者四子)始来。问汝去时十二岁,今身躯加长乎?日,长。”后面又抄录六则乩谈的记录,涉及鬼的生活的各个方面:吃奶、婚嫁、怀孕、生育、死亡等。

文章的最后一段谈对鬼的认识和理解。作者表明自己对鬼的基本认识和态度:“我不信鬼,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也。”陶渊明是千古旷达的人,他犹在《归园田居》《神释》《拟挽歌辞》等诗中推想死后况味,“常人更执着于生存,对于自己及所亲之翳然而灭,不能信亦不愿信其灭也……盖有鬼论者忧患的人生之雅片烟,人对于最大的悲哀与恐怖之无可奈何的慰藉”。说到这里,作者又照录一则《乩谈日记》,大意是:钱鹤岑的三女已去投生,钱说三女是现在唯一能上乩的人,她若投生,以后就再也没人乩谈了。在文章的结尾处,周作人不禁感叹:“《望杏楼志痛编补》-卷为我所读过的最悲哀的书之一……如有大创痛人,饮吗啡剂以为良效,而此剂者乃系家中煮糖而成,路人旁观亦哭笑不得。”

在文章中,作者似乎只是扮演了一个“路人”。然而,我们可以注意一下,文章所引述的材料主要是关于父母和夭折子女的关系的,这不由得让人想到周氏夭折的爱女若子。1929年11月,十四岁的若子因病而死,给周作人的精神带来沉重的打击。他写了一篇《若子的死》,表达其难以言说的巨大悲痛。周作人虽然是唯物论者,但仍为若子设祭棚,请僧人诵经、放焰口,而且以后每年忌日都要诵经。若子死后,他向北平市卫生局呈文投诉日本医生山本忠孝“误诊杀人”,并在报上公开登载,以期败坏山本忠孝的声誉。这有些极端的表现正说明了周作人难以承受的亲子早天之痛。正是因为有着刻骨铭心的经验,所以他对有关的文献记载高度敏感,并且体味甚深。看似抄书之作,其实也是自我表现,只是借别人的酒杯来浇自己的块垒。

全文包括标点大约两干六百九十字,直接引语约一千一百字,共抄了三本书,还有陶渊明的三首诗,抄录部分的篇幅超过全文三分之一以上。作者是不是掉书袋,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呢?通过上文的引述可以看到,作者在关键的地方议论几句,要言不烦,体会深刻,分析深透。读这样的文章,我们不仅见到了平常难见的材料,而且还可以受到思想的启迪。进入现代以来,很多人都接受了科学主义的理性熏陶,然而往往对民间信仰采取鄙夷不屑的态度,统治者也会进行压迫。其实,这些民间信仰自有文化上的渊源和现实的社会心理基础,大多数其实对社会没有什么危害,待社会发达和文化教育水平提高后自然就会改变。周作人虽不信鬼,但并不高高在上地去训导,而是带着一个现代人道主义者的宽容态度去考察民间俗信,既有科学的理性认识,又有近情的人文关怀。

《鬼的生长》没有一以贯之的主题思想,也没有结构上的起承转合,整篇文章给人的感觉像是云连诸峰。文中的材料丰富有趣,但不像波浪似的能把文情推向高潮。通篇追求朴拙的境界,近三千字的文章只粗略地分为三大段。为了不至于使全篇显得密不透风,给人以压迫感,令人望而生畏,他把每则引文的首句都另起一行,前空两字,这样外观上就变得疏密有致,好看了。

周氏的抄书体开创了知识者表达自己学问和思想的一种话语方式,以后为文载道(金性尧)、纪果庵、黄裳、张中行、舒芜等学者散文所继承。

作者:黄开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周作人、现代汉语散文、现代文学观念等。

编辑:赵斌mzxszb@126. com